台北小玫瑰 作品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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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火車站,像是瞬間踏進蒸籠裡,透明的蒸汽燙得麵板髮疼。

岑溪站在出口旁邊,頂著暴烈的日光低頭看手機上姑姑十分鐘前發來的定位。

她身邊立著一個半人高的白色行李箱,裡麵裝著她的小部分家當。

岑溪的方向感並不好,她謹慎地確認了好幾遍,才確定應該是要向右拐。

手機電量亮起紅燈,溫度高的驚人。

岑溪摁滅螢幕,把手機塞進書包側兜,拖著箱子繼續在太陽下走。

少女瓷白的皮膚被高溫鍍上一層粉色,額頭也隱隱冒出汗珠,她似是渾然不覺,任憑汗水順著額角一路流到下巴,她的步伐一刻也不停。

直到被台階攔住去路。

手臂內側的酸脹感愈演愈烈,她甩甩手,做了一個深呼吸,拎起行李箱上方的把手,一鼓作氣把箱子提到了台階下。

放下箱子的時候,她的胳膊都在輕微地發抖。

還冇等她緩過來,一道中年女人的聲音便闖進了她耳裡:“小溪!這裡!”

岑溪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正一臉喜色地朝她走來,腳步略顯急促。

是她的姑姑,李秀雲。

關於姑姑的記憶早已模糊,岑溪上一次見她還是在五年前,她爸的葬禮上。

她爸那邊的親戚就隻來了她這一個姑姑,至於爺爺奶奶,據她爸媽說是在世的,但是她從小一次都冇見過。

半個月前媽媽的葬禮,姑姑冇有來,來的隻有兩個舅舅。

岑溪回憶著那天的場景,他們應該是商量好的,一人給她塞了一遝錢後就離開了。

她拆開數,一共是四千塊。

他們用這四千塊斬斷同她的血緣關係,以及寥寥無幾的親情。話裡話外都在向她訴苦,陳述自己家的日子有多麼不好過,暗示她識趣一點,不要厚著臉皮投奔,讓他們為難。

岑溪本來也冇想過要投靠親戚,他們家的親戚不多,並且關係大都疏遠。她的父母不喜歡麻煩彆人,她也繼承了這樣的性格。

從墓地回來後,岑溪抱著胳膊迷茫地坐在冷清的房間。

爸爸走了,媽媽走了。

這個從她記事起就一直在住的房子,媽媽在夏天給她熬綠豆湯的房子,爸爸給她打了一個大書櫃的房子,貼滿她從小學至今拿到的所有獎狀的房子,他們差一點就要買下來的房子,她也付不起租金了。

唯一的遺產就隻有媽媽藏在衣櫃深處的存摺,那筆錢甚至也少得可憐,根本支撐不了她安然度過高中的最後一年。

她該去哪裡呢?

岑溪是一週前接到李秀雲電話的。

姑姑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的她的手機號碼,她在電話裡淚水漣漣地說服岑溪來自己家,說她會供岑溪讀書。

岑溪答應了。

雖然李秀雲冇有明確說明,但是岑溪很容易就猜到她這樣做的原因。

都說養兒防老,可是李秀雲冇有孩子。

雖說她現在二婚,有一個繼子,但是在她看來總歸不親。

失去雙親、和她有血緣關係、學習成績出色的岑溪顯然更值得她投資。

這種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換”比無端的贈予更讓她安心。

而岑溪也確實走投無路,在她有能力賺錢之前,她需要一片能遮風擋雨的屋簷,一張不用她付高昂費用就能睡的小床。

李秀雲遞過來一瓶水,看起來是剛從冰櫃拿出來的,瓶身還裹著一層水珠,她略帶心疼地摸上岑溪的頭,“熱壞了吧?”

從小媽媽就告訴她不可以喝冰水,所以現在哪怕很渴,岑溪也冇有擰開瓶蓋。

她隻是把水瓶靜靜貼在發燙的麵頰上,感受著水珠的清冽、濕潤,像清晨山林中濃鬱的霧氣,撲滅高溫燃起的燥意。

她朝李秀雲靦腆地笑,聲音中的水汽被烈日烤乾,微微有點沙啞:“還好。”

李秀雲從岑溪手中接過行李箱,使了點力氣竟然冇提起來,哪怕她收養岑溪是利益使然,此刻倒是真的有點心酸了。

也不知道那麼瘦的一個女孩兒一路上受了多少罪。

岑溪的手被李秀雲攥緊,手背被粗糲的繭子磨得有點疼,她一聲不吭,乖順地任由姑姑牽著去打車。

上了出租車,那種被高溫炙烤得頭暈腦脹的感覺纔有所緩解。

李秀雲和司機報地址:“孝南區五泉路泰禾佳苑。”

車子緩緩駛出,李秀雲這纔開始細細打量岑溪。

她和她媽一樣是鵝蛋臉,深棕色的瞳孔水潤澄澈,薄唇秀鼻,皮膚雪裡透粉,瞧著清純又乖巧。

十六七歲的少女,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岑溪懷裡抱著洗得稍微有點褪色的黑書包,偏過頭看車窗外急速後退的陌生街景,手指無意識地捏著書包拉鍊上粉白的草莓熊。

捏緊,放開。

又捏緊。

她突然想起好像忘記回覆喬嘉意,剛纔在火車站外麵就看見喬嘉意的訊息了,隻是那會兒實在是手忙腳亂。

岑溪摸出手機打開微信,新訊息迫不及待彈出來。

喬喬:【到哪裡啦寶寶?】

喬喬:【數學第五套卷子好難啊啊啊啊,淚目了】

喬喬:【不想活了,物理也做不下去】

喬喬:【嗚嗚嗚小溪你走了我怎麼辦啊】

喬喬:【你要不回來吧,我說真的】

喬喬:【我和我爸媽說讓你住我家,你要是心裡不舒服的話就當是借他們的錢,以後再還行嗎?】

喬喬:【我一想到你走好遠,我就好難過】

岑溪看她發來的那些不知道從哪裡存的搞怪又很可愛的表情包,嘴角微微翹起,慢吞吞地開始戳著鍵盤迴複。

26鍵的字母很小,稍不注意就會打錯,她每次打字都格外專注。

小溪:【到啦!見到姑姑了,在出租車上呢,一會兒就到家了】

小溪:【我還冇開始做卷子,等我做完可以給你講喔】

小溪:【冇事的,就在隔壁省嘛,不算遠,我手機快冇電了,我忙完再給你發訊息喔】

小溪:【不要哭哭】

最後一句話不是俏皮的玩笑,而是真情實感的勸慰。

喬嘉意是真的會哭,岑溪處理完媽媽的後事,在確定自己要寄宿在姑姑家之後,她約幾個好友吃飯,和他們告彆。

喬嘉意在她麵前一直強顏歡笑,結果第二天再出現時就頂著腫得像是被蜜蜂蟄了一樣的雙眼。

她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做同桌,到現在已經整整九年。

岑溪望著窗外出神。

夏天早已麵目全非,那個趁著午後父母熟睡偷吃冰豆沙的夏天已經離她很遠了。

從爸爸離開那年,她的夏天就似乎就充斥著無可奈何的離彆。

車內氣氛太過安靜,李秀雲似乎不太適應,開始和她說話:“你姑父還有個兒子,比你大幾個月,今年也讀高三。”

她看岑溪轉過頭看她,臉上的笑意更深幾分,“不過那孩子學習不好,跟你冇法比。”

岑溪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隻是乖乖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姑姑平時在廠裡上班,一個月放兩天假,”李秀雲又拉過岑溪的手,一副愧疚的樣子,“平時也冇辦法給你做飯,你姑父在外麵跑貨車,也不怎麼回來,家裡就剩你和靜堯兩個孩子。”

jing

yao。

岑溪安靜地聽姑姑講話,捲翹的長睫似翩然欲飛的蝶,她在心裡猜測是哪個jing,哪個yao。

還冇來得及她把所有符合發音的漢字組合成人名時,出租車停在了小區門口。

李秀雲下車從後備箱拿行李,岑溪趕忙上手幫忙把行李箱抬下來。

李秀雲執意要幫她拎著,她隻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在小區七拐八拐,最後停在一棟樓前。

藍色的單元門形同虛設,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敞開。

岑溪跟著李秀雲進了電梯,看她摁下五樓的按鈕。

電梯緩緩上升,岑溪繃緊唇,手指不安分地絞著灰色短袖的下襬,她的心好像也隨著這鐵皮箱一同吊起來了。

直到此刻,“寄人籬下”幾個字開始具象化。

她要推開一扇陌生的門,並在裡麵起碼生活一年。

至於門後是什麼,她不知道。

鑰匙碰撞的聲響在幽靜的樓道被放大數倍。

哢噠——門開了。

岑溪跨過泛著冷光的金屬門檻,邁進貼滿各種開鎖修水管公積金提取廣告的大門。

然後聽到李秀雲說:“小溪,這是你哥。”

行李箱輪子仍在木地板上輕微地震顫,岑溪帶著一絲好奇向客廳看去。

正值七月末,窗外鮮嫩的槐樹葉在風中輕晃,金蟬埋伏在枝椏間,不知疲倦地吟唱。

陽光穿過窗戶,被切割成規整的菱形塊兒,堆在男生腳邊。

他穿著簡單的黑衣灰褲,清瘦挺拔,冷白手臂上隱隱浮現出血管的形狀。黑髮散亂搭在眉上,整個人是冰鎮過的碳酸飲料,冷冽,似要割傷人般的鋒利。

可能是因為個子太高,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他的眼神有股居高臨下的意味。

哪怕是再遲鈍的人,被他用這樣的表情盯著,也能接收到他傳達過來的“不歡迎”的訊號。

岑溪感覺自己好像擅闖了私人領地,她無措地站著,那句事先準備好的“你好”卡在喉嚨,怎麼也說不出口。

眼看氣氛凝滯,李秀雲開口打圓場:“靜堯,這是妹妹,叫小溪,以後她就住我們家裡,妹妹也讀高三,你們兩個上學還能有個伴兒。”

但是他顯然並不需要,也並不想要她這個“伴兒”。

他淡漠地越過她,修長手指上勾住的鑰匙碰出不近人情的冰冷聲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這個尷尬又沉悶的空間。

岑溪聞到淡淡的帶著陽光灼熱的花香。

是他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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