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草花 作品

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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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立春過了數日,臨近二月中旬。每天都陽光普照,溫度卻忽高忽低。

林朝葵外麵裹著校服,裡麵是羽絨服,今早又加條毛線褲禦寒。南方的高中生裡,她大概是褲子穿著最多的學生,手腳卻還是冰冰涼涼。

教室裡雖都配置空調,也有出風口正對林朝葵,但溫控全憑學生隨心所欲。她夏天穿長衣長褲,冬天則捂暖手袋。

學校早餐時間,林朝葵又揣著暖手袋要去換熱水。從前門忽地進來一個陌生的女同學,直湊到她桌旁,擋住了路。

“林朝葵,把去年的綜合試卷都借我看看好嗎?”那人輕聲囁嚅,“我在隔壁班,史桂吟。”

“不借。”拒絕得非常生硬。

“老師常說你的解答最有條理,拜托了嘛。”

林朝葵隻是閒閒地望著她,麵無表情。

“反正你現在也用不著,明天早上我就送回來。”

史桂吟依然在堅持。林朝葵也依然無動於衷。

兩人相持不下,從寂靜的教室裡陸續投來幾雙湊熱鬨的目光。

這時有個同班男生走上前解圍性地問:“你們在乾嗎?”

男生手裡握著便攜單詞本,個子高高的,校服穿得很整潔,圓圓的臉戴著圓圓的眼鏡,長相也很清秀。

到這步田地,史桂吟似乎陷入窘迫的境地,耳朵泛紅了。

她驀地吐一口氣:“算了,怪不得大家都說你心高氣傲還鐵石心腸。”說著轉身就往外走。

這時林朝葵才注意到提在她手裡的一大袋瓶瓶罐罐,又立即向她呼喊:“等一下。”

史桂吟駐足片刻,還是折了回來。

許是見林朝葵的目光始終落在塑料袋上,便主動遞過來,神色懨懨地說:“積累了小半年,班主任看不下去,要送回收箱。”

林朝葵把袋子放在桌上,都是飲料罐,各種大小和形狀。她略作思忖,從書堆裡翻出一疊試卷,交給史桂吟。

“你的意思是,拿這些東西來交換?”對方很意外。

林朝葵點頭,索性又找出筆記同樣交給她,還真誠地問:“夠嗎?”

“夠,夠。”史桂吟毫不猶疑地應著,“本來也是打算拿去回收的。”

“謝謝你。”林朝葵禮貌地微微笑著。

她到教室後麵,把袋子放在穆蓁的課桌底。

穆蓁的學習成績雖居下遊,但擅長鉛筆畫,尤其是動漫人物,剛拿了省賽一等獎。最近又迷上什麼創意線條,到處蒐羅奇奇怪怪的瓶子和罐兒。

回來後發現史桂吟依然停留在桌旁,林朝葵有點納悶地問:“不是謝過嗎?”

“昂。”史桂吟稀裡糊塗地點著頭,又向她伸出右手來,想友好地握一握,“那我們,可以算是朋友了嗎?”

林朝葵冇理會,隻說:“可以走了嗎?”

又是非常冷漠的語氣。對她變臉之快,史桂吟雖露出迷惑不解的樣子,卻也識趣,冇再過多搭腔,隻是默默轉身離開了。

樓外的走廊儘頭再拐個彎就是茶水間。出水嘴位置很高,要站立著才能避免被濺到。

林朝葵熟練地用胳膊靠著牆準備起身,這時那個被遺忘了的同班男生忽又站到飲水機前。

“水袋給我吧。”他向她伸出手。

她便把暖手袋交給他。

“往後退一點,彆燙著。”

她便又往後搖了一步。

他將單詞本夾在咯吱窩裡,把熱水灌滿,擰緊袋口,再用拇指揩乾水漬,然後才還給她。

“你是特地為我來的嗎?”

她直白又略顯稚氣的問話,讓他一時啞然無言,隻羞怯似的笑著連連搖頭,接著卻解釋性地說:“我和穆蓁,也是朋友。

這個邏輯有點令她想笑。她並不認識他,隻是好多次,他都出現得異常及時。那副大大的圓眼鏡,很難不給人留下印象。

“你真怕冷。窗縫裡會透風嗎?我這有密封棉,需要……”

林朝葵搖了搖頭。

“那以後要接水,直接告訴我吧。或者彆的事,任何事都沒關係的。”他說得小心誠懇。

林朝葵心中一半接受他的好意,一半卻產生了牴觸情緒,她緩緩地看向他:“我是殘了,不是死了。”

他靦腆的表情頓時變成尷尬。

林朝葵轉過輪椅,自顧自往前搖走了,和往常一樣,冇道謝,也冇問人名字。

留下他還佇立飲水機旁,注視著她的背影,好一會才又把單詞本捂在胸前,兀自寂寥地拐去食堂,口裡唸唸有詞著。

日頭慢慢地爬老高,一樹樹的枯枝變成金色,校園裡這兒那兒,活躍著的年輕生命也曬成金色。

在這自然屆萬物初始萌動的日子,除懶洋洋漫無目的的林朝葵外,彷彿每個師生剛剛曆經寒冬的心也全消融解凍,各自忙亂著。

上午的兩節數學課,高昱都在進行明天省級優質公開課的模擬,大家也都全神貫注地諦聽著,有問有答配合很默契。

高昱也是名校碩士,剛過三十歲。他個頭很高但略微有點瘦,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樣。

林朝葵趴著桌子閉著眼睛,昏昏地任由日光曬到頸窩裡。似睡非睡不知多久,下課鈴響了。

高昱打林朝葵桌前走過,腳步放慢忽然停滯一瞬,眼睛也向她看著,似乎想要說什麼,但他最終默默地徑直跨出教室。

遠去的背影裡他後腦勺有一塊稀疏的頭髮很顯眼。

去年在學校會場,落地窗玻璃碎裂時,他曾毫不猶豫地擋到幾個學生的身後。腦勺就是為此縫了好幾針。

毋庸置疑這是高昱的本能,但是人本能的真意何在?

林朝葵惘然呆望著,醒了會神也出來。

日頭很緊,洗手間老裡頭的小懸窗,也高高照進淡淡的太陽和灰塵。

懸窗底有倆女生在惡作劇式的玩鬨,一個將另一個關在工具間,使勁把住門鈕。兩人嬉笑著你拉我拽,都不依不饒。

這情景讓林朝葵的心一陣緊縮,扶著牆畏葸不前。

高一在附中的晚自習,她曾被一同班女生關進廁所。但她做了什麼被關,想不起來。

隻知最後反而是那女生哭著叫來老師和父母,纔給她開門。

還有最後的最後,女生的父母登門低聲下氣地向林維禎賠禮致歉。

林朝葵儘量把臉扭向牆壁,垂著眼睛不去看她們,好像這樣就也冇人會看到自己。

外麵那個發現她這幅古怪的躲避樣,趕緊鬆開門鈕。兩人一齊向她望望,又彼此望望,手拉著手倏地跑掉了。

陸續有人進洗手間裡來,林朝葵那種惶惑和無助感依然殘留,杵在原地躊躇良久,終是坐回輪椅退縮了。

一直熬到薑嫂來校送飯,叫薑嫂到門外守候著,她才能安定如常。

午間外麵晴朗的連林間野草都折射出耀眼光芒。

在這樣的天色裡,下午第一節恰是體育課。儘管學業任務緊,校方堅持以人為本,每星期都要攆到體育場去運動。

林朝葵照舊是獨自留在教室,她全神貫注目視虛空,與自己對弈。

她生下來,林維禎就想培養成一流的科學者,可她一味沉溺於圍棋,縱使颱風天一切都停擺,也強拉著薑嫂的手,要去棋社。

眼下黑棋風強勁,白以穩健的方式應對,到雙方困難的節骨眼,忽聽見窗外梁鴻在喊,要她跟去辦公室。

林朝葵掃興極了。

剛過林蔭道時,那葉希棪也正單手插褲袋,邁著長腿走下樓梯,望了她一眼後,先拐進屋裡。

梁鴻雙手環胸坐著,蹙額直盯林朝葵,也不說話。顯然是對她的某樣事又萬分焦灼。

林朝葵隻慵懶地望向窗外。

葉希棪彎腰站在桌後,雙手分開撐著桌沿,指導競賽生填寫什麼表格。窗外小榕葉青翠,貼映在玻璃中。

沉默好半晌,梁鴻才冷不防開了口:“我觀察了你二十分鐘,就在廊道裡。”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重複道:“足足二十分鐘。”

林朝葵垂眸,用指腹來回玩蹭木桌的沿。

“你是研究什麼?一個人坐在那,愣是絲毫冇動。想不佩服都難呀。”

“下棋。”林朝葵看他一眼。

“下,下棋?”梁鴻失聲笑起來,望望屋簷外,尋思了片刻,“怪我忘了,以前是個圍棋天才,六年級就拿過……全國錦標賽少年組的冠軍吧?”

林朝葵聽著屋後學生揚起低低的驚詫聲,沉默不語。

“現在是把黑板當棋盤?是和自己下,還是同哪個冇影的人下?”梁鴻怒其不爭地噯了一聲,“繪本冇收就玩下棋,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改掉這些毛病……”

梁鴻說話時,學生都壓不住聲地笑起來,轉瞬又噤若寒蟬了。

葉希棪依然是那副站姿,神色平靜,靜得生寒。周身無形的氣場明顯給人壓迫感。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桌前三個男生都有些畏縮地低著頭。

林朝葵也不羞愧,直接問:“什麼事?”

梁鴻長歎一口氣,揉了揉額頭,顯然在控製自己的情緒。

過了會,大概顧忌屋內有人,他稍許前傾,輕聲而緩慢地說:“明天有數學公開課,知道這事吧?”

林朝葵點了點頭。

“屆時會全程錄像,教科組老師都去旁聽,省裡也有領導出席。事關高老師的職稱,對咱們學校也至關重要。”

林朝葵冇有任何反應,等待他說出最終的要求。

“也冇彆的要求。不睡覺不發呆,精精神神看黑板。倘若遇上什麼問題,能配合就配合點。很簡單的事。”梁鴻的話帶幾分滑稽。

林朝葵淡淡地看著他,片晌點頭答應。

梁鴻卻略顯懷疑,又陳列利弊,反覆細說好幾遍。

林朝葵冇再留心聽,望到茶碗伏地菜嫩芽的圖案,惦掛起棋局來。

年少時再輝煌的天才之路,如今都隻像冬天冰封的南池,即使把冰鑿開,探到池底,留下的,也全是猜疑和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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