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與妖精 世界儘頭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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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教給你虜獲紳士的方法
學者與妖精
世界儘頭之島
作者:穀瑞惠
插畫:高星麻子
翻譯:pictureframe
轉自:百度伯妖吧
~父親的秘密~
純白色雪蓮圖案的蕾絲花邊。寫有花語″純潔的心"的可愛圖樣鑲嵌在邊飾上。
莉迪亞打開包布,小心地將有著精美花樣的頭紗捧在手上,溫暖的白色與柔和的手感,完全冇有陳舊的感覺。
她一邊輕聲驚歎,一邊輕輕撫摸展開的花邊。用手一觸,輕而薄的紗就象微風吹起的水波一樣搖晃。覆在手上又宛如優雅柔順的髮絲。
「好漂亮,父親大人。這真是母親的婚紗嗎?」
「是啊,她是從她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外婆那裡得到的,是你外婆親手編織的。」
莉迪亞的父親,弗雷德裡克·克魯頓,眯起眼睛仔細端詳微雪一樣的花邊。
「父親大人和母親不是私奔出來的嗎,即便這樣外婆也祝福了母親的婚姻?」
無論如何,這幅短得幾乎有些寒酸的頭紗即將用來搭配結婚的禮服。即使是這樣短的花邊,編織起來也會相當花費時間,恐怕外祖母從母親年幼的時候開始就一點點不斷持續地編織吧?
莉迪亞聽到有關外祖母的事,還是第一次。
莉迪亞對母親的孃家幾乎一無所知。也許是因為母親去世很早,冇有詢問關於故鄉和家族的機會。或者即使問了,也打聽不到什麼吧。
父母似乎與母親的家族完全斷了來往。莉迪亞從年幼的時候開始就對這件事感到奇怪,直到現在也還有些心存芥蒂。這回父親特意拜托朋友將母親的婚紗從蘇格蘭的老家送來倫敦,讓她又想起了這件事。
「是那樣……。你的外婆是衷心祈願她的女兒能得到幸福。」
這樣說來,莉迪亞就是被母親和從未謀麵的外祖母祝福的新娘。怎麼也無法產生要結婚的實在感的她,因為這樣的想法稍稍覺得愉快了些。
剛剛訂了婚的莉迪亞把婚紗捧在手裡,思念著已故的母親。對由於工作原因離開蘇格蘭與父親一起在倫敦生活的莉迪亞來說,作為母親故鄉的北方顯得越發遙遠。
她把臉頰輕輕貼在頭紗上,似乎感到了北國凜冽的海風吹拂一樣。
「那麼父親大人,您到底是如何向母親求婚的?」
這個問題她從前已經問過好多次,但總是被父親搪塞過去。但是,如今即將出嫁的女兒應該愈加期待著答案吧?父親一臉難色地慌忙轉移視線。
「這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管家恰好在此時經過房門,克魯頓教授象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趕快向她打招呼。
「啊,庫柏夫人!晚餐準備得怎麼樣了?」
「冇問題,先生。剛纔從餐館訂的菜肴已經送來了。廚房裡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今夜的克魯頓家正在籌備著招待莉迪亞未婚夫的晚宴。雖說是正式的晚宴,但在座的隻有父親和這對未婚夫婦三人。
那個未婚夫在訂婚前就曾經屢次出入莉迪亞的家,並經常被邀請與父親一起進餐。但是他以克家未過門女婿的身份到這裡吃飯還是第一次。因為莉迪亞的未婚夫是貴族,不可以用平民家庭的禮儀來招待。更何況一直與上流階層來往密切的克魯頓家也十分注重講究規矩和禮法。所以必須準備很正規的晚宴。
「赫恩德魯茲賓館的飯菜,應該還合伯爵的胃口吧?」
父親不安地看著莉迪亞。
「他應該還吃得慣高檔法國菜,還是隻會對新奇的料理感興趣呢?」
克魯頓家當然也雇有廚娘,但並不是適合準備晚宴和聚會的廚師,所以才從上流階層一致認可的餐館訂餐。但由於邀請的客人身份過高,他多少還是有些緊張。
「那個……哎呀。總之您不要那麼在意伯爵的口味啦。」
莉迪亞很不耐煩地說。父親邀請女兒的未婚夫,應該不隻是讓他來品嚐菜肴的吧。
「就是嘛,我們家的小姐可是比任何美味佳肴都要可口的存在呢。」
我纔不是什麼美味佳肴。莉迪亞一邊敦促父親一邊想。
「如果你是佳肴的話。那個伯爵就是餓狼吧?」
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尼可用二隻腳走來。優雅地擺動著灰色尾巴的妖精貓,是莉迪亞一出生就陪伴在身邊的好友。他是與母親一同來自遙遠北國的,有著貓的身姿的妖精。以紳士自居的他,總是打著領結,並且對於醇酒和美食有著相當的喜好。
「尼可,你也不知道父親大人是如何向母親求婚的嗎?」
莉迪亞一邊踏上通向自己房間的樓梯一邊問。
「這個我怎麼可能知道。」
結果,父親求婚時的告白還是打聽不到。
「冇理由那麼隱瞞吧。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有什麼可難為情的?」
「不是因為難為情吧。即使是那個多嘴多舌的奧蘿拉也從冇漏過半點口風。」
怎麼就好象是隻有兩個人分享的秘密一樣。
「我說莉迪亞,你為什麼一定要打聽這個呢?」
「我很想知道父親大人是用怎樣的言詞打動了母親,才讓她做出與故鄉和父母永彆的決定。」
莉迪亞對即將嫁進豪門這件事越來越不知所措。更何況她的未婚夫是社交界裡緋聞滿天飛的花花公子。即便這樣她也下定了決心要努力去相信“他需要她”這樣的告白。因此她實在很想知道母親是因為父親什麼樣的說辭才決定嫁給他。
莉迪亞祈禱她的父親千萬不要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
(一)邂逅
妖精,對弗雷德裡克·克魯頓來說,是隻存在於童話中的生物。
神奇的,夢幻般的,美麗的,醜陋的……完全是人們憑空想象的不被現實所需要的東西。雖然弗雷德裡克對民間流傳的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有著相當的興趣,並不會對“有人看見過妖精”這種說法簡單地付之一笑。但他卻從未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親身踏進這個不可思議的領域裡。
雖然在那個時候他真的認為自己遇到了妖精。但事後回憶起來,應該隻是受了驚嚇而產生的幻覺吧。
記得自己當時迷了路。彷彿是在黃昏時分,一個人徘徊在逐漸被黑暗籠罩的原野上。不久發現了的巨石的遺蹟。
透明度很高的茶色立石(standingstone)使人聯想到注入玻璃酒杯裡的蘇格蘭威士忌。那是最優質的煙水晶(smokeyquartzcrystal)。巨大的結晶在荒原上挺直高貴的背脊,隱然排列成一個巨石陣。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到晶體內側好象在閃爍發光,表麵搖晃的微弱光芒變幻出七彩顏色。照映著天空。
難道是妖精的魔法?他一邊仰視一邊想。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念頭。僅僅注視著那些鮮明的色彩火焰一般糾纏在一起,就會令人感到驚奇和心慌意亂。
他陶醉在那裡忘記了所有的事。越來越覺得象在夢境中一樣。
是一個很長的夢吧。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一動不動地坐在村頭道旁。記得隻是在回村的路上,打算稍微在草地上休息一下。
真的隻是休息時假寐了一會兒而已嗎?自己明明感覺還不到一個小時的樣子,回到村裡的旅館卻被告知已經過了六個小時。旅館的主人說,他一定是被妖精迷惑了。
當地人好象非常相信妖精的存在。據說如果在熟悉的道路上迷失方向,就一定是遇到了妖精。
是這樣嗎?這種說法也冇什麼不好。和做白日夢差不多是一個意思,同樣是很浪漫的事情。
弗雷德裡克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的事隻有一件。那個時候他似乎揀了煙水晶的碎片,結果回去以後就在上衣的口袋底部發現了那個東西。
難道他所經曆的,不全部是幻覺嗎?
當時他還隻是個學生。與研究所的教授同行,到偏遠地區的小島協助地質調查。前輩們以為他數小時不見人影隻是在外邊不務正業地溜達,把他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那種不可思議的經曆如果說出來隻會被當作蹩腳的辯解吧。
短暫的逗留期間有無數事情要忙,對一個學生來說自由的時間等於冇有。根本無法去確認那個地方的存在。
也許朋友說的對,就算有煙水晶的立石也老早就被偷光了吧。
他牽掛著這件事離開了小島。此後的大學生活更加忙碌,這件事也漸漸被趕到了記憶的一隅。
五年後,弗雷德裡克在劍橋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成為礦物學專家。二十八歲的他如今在劍橋的高等專門學校在籍,以研究員的身份執教。
使他再次想起了那件事的,是同事偶然提到英國產煙水晶的時候。
據那個同事說,蘇格蘭的高原地區的確存在煙水晶的產地。但最大的煙水晶卻產自與高原相隔甚遠的群島。
這種結晶被某個島上的氏族世世代代看作十分重要的東西。根據他們的傳說,那是來自妖精的禮物。而且氏族長好象十分肯定同樣的東西應該在各個島嶼都有。
在高原的群島裡,還存在不為人知的煙水晶礦脈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弗雷德裡克看到的煙水晶立石,難道是現實嗎?
重新回想起過去的經曆,他產生了作為一個礦物學家的強烈興趣。
當時大學正臨近暑假,他幾乎立即決定了要再次探訪那個島。
對英格蘭人來說,群島幾乎就像是世界的儘頭。會有這樣的印象並不奇怪,因為那是一片隻有大西洋刮來的狂風肆虐著的,幾乎寸草不生的貧瘠土地。
連作為蘇格蘭人的弗雷德裡克,都覺得這裡完全不像蘇格蘭。對象他一樣的南部低地人來說,北方的高原地區由於語言和文化都不同,幾乎就和異國一樣。更加靠近邊境的高地由無數獨立的島嶼組成赫普裡蒂斯群島,相信身處偏遠地區的外赫普裡蒂斯的人民,生活會更加艱難吧。
弗雷德裡克再次來到了隸屬於外赫普裡蒂斯諸島之一的那個島嶼。
島上最大的城市是個靠漁業繁榮起來的港口城市。但如果從那裡再向內部行進,就好像忽然之間與世隔絕一樣。
馬車冇完冇了地顛簸,不見人影也冇有家畜,隻能看到冇有道路和樹木的荒野。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上偶爾會出現立石的身影,讓弗雷德裡克產生了置身異界一樣的奇妙感覺。
類似的林立巨石在英國各地隨處可見,甚至弗雷德裡克的故鄉也有。年幼的時候曾聽人說,那是遠古時期妖精界入口的遺蹟。
瞭解真相的人們早已作古,這個謎團也許永遠不會被解開了吧?弗雷德裡克這樣想著,數小時後便到達了小村。這個村落幾乎仍然是五年前的樣子。恐怕這裡從幾百年前起就完全冇有過變化。
旅館的白色牆壁,坐在一層的酒館抽菸的老闆,也都與五年前一樣。老人發紅的臉上早已刻滿深深的皺紋,看不出又老了五歲。
「請問,還有空房間嗎?」
老闆瞥了一眼隻提著一件行李的弗雷德裡克,很地快說了句什麼。是高地語。他突然想起,在這個旅館裡能說英語的隻有這家的長子。弗雷德裡克不懂高地語。怎麼辦纔好?
「要投宿嗎?請稍等一下。房間馬上就準備好。」
是完全冇有高地口音的純正英語。他循聲望去,一位坐在小酒店裡的女性正看著他莞然微笑。
她用彩色方格圖案的圍巾嚴密地包覆住頭髮,穿著灰色的衣服。由於打扮過分樸素的原因,乍一看好像是箇中年婦女。但從轉向他的臉可以判斷,她其實隻有二十歲左右。
她露出毫無戒心的笑容。是個相當的美人呢。弗雷德裡克不記得從前對彆人的姿容是否有過類似的感想。
旅館的老闆送來啤酒後就上樓去了。她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你是英格蘭人?」
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是因為在這種偏僻的地方看到陌生男人而感到新奇嗎?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久冇理髮了。頭髮亂蓬蓬的不說,土氣的單邊眼鏡一定害他看起來很傻。洗得發白的竹布襯衫也冇有熨過,同樣皺巴巴的外套怎麼看也不像是有正經職業的人穿的吧。
弗雷德裡克今年已經二十八歲。因此恩師,同事,父母和親屬都為他的婚姻大事十分操心。不幸的是,在聚會等場合被介紹認識的女性,總是一瞬間表現出對他做出評估的樣子,然後就靜靜走開。也許她們承認他具有作為學者的優秀才乾,可對女性的魅力與之完全不成比例。
弗雷德裡克頭一次這樣被女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感到十分不自在。
「實際上,那個,我也是蘇格蘭人。」
「那麼是低地人吧。這一帶人認為除了高地人以外都算英格蘭人。」
圍巾邊緣露出幾乎和皮膚的顏色一樣淺的金髮。瞳孔是淡淡的天青色。
北部群島的人大多有著金髮,白皮膚,高個子這些顯眼的北方特征。同樣說高地語的凱爾特人後裔雖然也有些同樣的特征,但是他們大多有北歐維京人的血統。
「我叫奧蘿拉·馬齊魯。請多關照。」
她爽快地伸出手。
「啊……謝謝。我是……弗雷德裡克·克魯頓。」
她的手握起來很溫軟的感覺,在她胸前閃耀著價值不菲的海藍寶石掛件。不會是這家人的女兒吧?
馬齊魯這個姓,是這個島主要的氏族之一。在高原地區,一個氏族的族長就象地主一樣,歸屬其名下的佃戶都具有同樣的姓。能說英語就證明她並不是佃戶吧,應該是族長家的人。
「為什麼到這種偏僻的村子裡來?」
「啊,我想來…看立石。」
「那些遺蹟?」
「是的,我很喜歡石頭。」
這樣的話一般人聽到都會覺得很困惑吧,他慌忙加了一句。
「用來做礦物學的研究。」
但是奧蘿拉卻絲毫不感到意外地微笑著。
「礦物學?還有那樣的東西啊?」
「實際上並不算單獨的學科。是屬於博物學的領域,單純地尋找全世界所有種類的石頭並加以命名的學問。但是即使同樣種類的石頭,也會有完全不同的顏色,不僅僅是象鑽石一樣很早以前就有人命名的寶石,就算是道旁的石塊,土,甚至沙,當然還有立石,不管什麼都可以成為研究的對象。而且,地底下還存在未知的領域,說不定會有誰都冇見過的礦物長眠著。通過研究一塊礦石可以明白各種各樣的事。譬如生成的物質和性質,產生時周圍的環境和年代。誰都冇有見過的無法溯尋的地底當然更加深奧。那樣考慮的話礦石的研究可以說是永無止境……」
弗雷德裡克突然回過神來,立刻尷尬地閉上了嘴。和平時一樣,隻要提起關於石頭的話題,他就會滔滔不絕完全不考慮時機和場合。
「……那個,真抱歉。」
「你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麼?為什麼道歉?」
弗雷德裡克驚奇地望著不解地歪著頭的她,拘謹的感覺慢慢消失了。
「可以問個問題嗎?」
「啊……當然,請。」
「你還冇結婚?」
「冇有。」
「啊啦,你袖子上的鈕釦掉了。」
他注意到她正在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袖子上的裂口,急忙試圖把它隱藏起來,但很快意識到這樣做已經毫無意義。
「我來替你縫上好嗎?把它給我吧。」
「這個,哦,您哪裡的話。」
「很快就會弄好的。」
弗雷德裡克驚慌起來。如果脫了外套,破爛不堪的襯衫就會一覽無遺。他浮起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大學宿舍的阿姨也是這樣喜歡親近人的態度。如果是從做學生時就開始照顧他的那個老婦人還好,但要在初次見麵的年輕女性麵前半裸卻不由得使他臉上發熱並且心跳加速。
「那個,真的,不用麻煩了。」
她被頑固地拒絕,放開了手,卻仍舊笑嘻嘻地完全冇有受傷的樣子。
「那我可以再問個問題嗎?」
他安下心來點點頭。
「你要在這兒呆多久?」
「這個,找到立石馬上就走。」
「是嗎?」
仍然不敢確定煙水晶的事到底是不是夢。弗雷德裡克一邊等候,一邊對連珠炮一樣不停發問的奧蘿拉講解它的規格和特征。
他不禁想到,在不見一個客人的小酒店裡坐一整天,她也許感到很無聊吧。她麵前的桌子上既冇有啤酒也冇有蘇格蘭威士忌,隻放著茶杯和一本書。
正躺在椅子上伸懶腰的是她的貓嗎?那是隻長著成簇灰色長毛的貓。
「立石嗎,也許是我記錯了,但是我好像有聽到哪裡有這樣的遺蹟。改天我可以帶你去哦。」
她有這樣的空閒嗎?就算是有,她也是個非常熱心的人。
不管是承領女性的好意,還是像這樣引起女性的興趣,都是弗雷德裡克從冇遇到過的事。
正在這時門開了,走進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她一邊哄著哭個不停的寶寶,一邊不安地環視店內,視線很快停在奧蘿拉身上。
奧蘿拉象會意一樣站起來,和女人親切地交談,然後居然用老師對待學生的語氣對年長的女人說教。她從女人手上抱過小寶寶,在它耳邊低聲說著什麼,聽起來好像咒語一樣。小寶寶立刻停止哭泣,那難道是魔法嗎?
奧蘿拉把小寶寶還給那個母親,送走這對母子後,又回到弗雷德裡克身邊。
「抱歉,不能陪你聊了。我突然想起得去采集驅魔用的藥草。」
驅魔?是他聽錯了嗎。語言不同的外國人,有時確實會使用奇怪的英語。
「那麼再見吧,克魯頓先生。」
她忙著做準備,並召喚裡麵椅子上躺著的貓。
「尼可!」
灰色的貓驀地跳起來,抱起桌子上的書,用兩隻腳快速邁起碎步。
那本書是……那隻貓的?多麼愚蠢的想法。
像紳士一樣打著領帶的貓,似乎感到了他的視線,忽然將橄欖色的瞳孔轉向弗雷德裡克。
兩人四目相對,在弗雷德裡克不知為何緊張地眨眼的瞬間,那隻貓突然憑空消失。
它一定不過是快速跑開罷了,當然應該是用四隻腳。大概是長途跋涉過於疲累了,他取下眼鏡揉揉眼角。
「她是說,……藥草嗎?她是做什麼的?」
「是妖精博士,先生。」
旅館的長子一手抱著裝魚的筐子走向櫃檯。弗雷德裡克對這個人還有印象。他比起五年前稍微胖了一些,卻顯出少主的威嚴。
「奧蘿拉是村長大人的女兒,是我們出色的妖精博士。村民們為了谘詢有關妖精的問題經常到這裡來。」
「妖精博士……?」
「是啊,這一帶妖精很多,經常搞惡作劇。那個小孩大概是被妖精掐了一下吧。」
他像是對這種事司空見慣了一樣。
***
妖精博士的存在,弗雷德裡克當然也是知道的。聽說他的祖母年輕時,曾因長了一個無法治癒的腫塊去找妖精博士商量。她遵從妖精博士的指導將供物放在一個圓形土丘上,三天後病就好了。
與妖精親近並通曉他們的魔法的妖精博士致力於解決妖精和人類之間發生的糾紛,維持著兩者的和平共存。
從前這樣的妖精博士在社會中普遍存在。但是,席捲倫敦的近代化浪潮也逐漸擴展到了蘇格蘭的城市。西南部的老城已經搖身一變成為英國有名的工業區。從倫敦向北持續延伸的鐵路到達愛丁堡也是早晚的事。
妖精這種虛幻的人類眼睛無法看見的事物,自然逐漸地被人們遺忘了。
弗雷德裡克無法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存在。理智地說他應該不會相信纔對,但是有關妖精的話題卻總會使人產生有些敬畏但很奇妙的感情。
他在失眠中眺望著窗外這個極北之島的漫漫白夜,隻有呼嘯的強風哀號著掃過一無所有的地平線。
在擁有壓倒性力量的自然界前,人類的智慧和力量都過於渺小。置身於那樣的土地上,就連弗雷德裡克也會本能地接受妖精的存在。
奧蘿拉看得見妖精嗎?能與他們對話嗎?如果是這樣,她說不定真的知道煙水晶的立石在哪裡。
在睡意襲來之際竟然會有這樣的念頭。他想,我真是個傻瓜。
由於怎麼也睡不著的原因,弗雷德裡克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晚。
他正換衣服時,從外邊傳來了很大的吵鬨聲。
他向窗外一瞥,一個身體高大的男人正在憤怒地大吼著。與他爭論的是一位淺金色頭髮的……,是奧蘿拉!發生什麼糾紛了嗎?
即使是那樣,大聲叱責柔弱女性也實在太不像話。弗雷德裡克想趕快製止他,忘記了借梳子,隻用手指簡單攏了攏就頂著一頭亂髮衝出了房間。
他走下樓梯時,那個男人正抓住奧蘿拉的手臂把她往酒店裡拉。一發現弗雷德裡克,立刻用可怕的目光瞪視著他。那是個蓄了濃密紅鬍鬚的地道高原男人。
「這就是那個什麼劍橋來的教授?」
聽到話題突然轉向自己,弗雷德裡克躊躇了一下。
他並冇有對奧蘿拉作自我介紹,不過是對旅館的少主和小酒店的客人們說了自己的來曆而已。但對於這種小村莊來說,遠方來的旅客是新鮮的事,一個晚上就會傳遍全村。
這個紅髮男人知道他的事並不奇怪,。讓弗雷德裡克納悶的是,為什麼他一見麵就出言不遜。
「英格蘭那種地方跟咱一直冇啥關係。冇想到從那來的人竟然會對窮鄉僻壤的女孩兒感興趣。」
「什麼?那個……」
「父親大人,請等等,不是那樣的!」
是她的父親?弗雷德裡克感到很吃驚,他比較著奧蘿拉和那個男人,卻冇有找到絲毫相像的地方。
「我說的不是這個人!」
「閉嘴,奧蘿拉。我是在問這個男人,你五年前也來過這個村嗎?」
那件事也是這裡的少主說的吧?在教授同行的學生中,他好像還記著弗雷德裡克的事,
男人跳起來大吼。
「啊,果然是那樣的喲,教授!」
「這個,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到弗雷德裡克一臉錯愕,紅髮男人越發憤怒,大手用力抓住他的前襟。
「年輕人的心血來潮地到處亂逛,隨便勾搭道上碰見的女孩子,還說什麼要回來接她。你就是這樣的輕薄男人吧!」
「父親大人!彆再說了。」
「我纔不信你是特意回來完成跟我女兒的約定。隻是回來拿什麼忘在這的東西吧?要是你膽敢戲弄我這不懂事的鄉下丫頭,就趕快給我滾回去。不然有你好看!」
弗雷德裡克被粗暴地推開,脊背撞上了櫃檯。
「真的不是他!我發誓!……是彆的男性!這位克魯頓先生對那件事完全冇有記憶!」
「彆的男人?現在才假裝否認太晚了吧,小心本大爺把你扔到泥炭田裡活埋。」
「請您……那個,冷靜一下……」
「冷靜個屁!勾搭有了婚約的女孩子在你們那兒很流行嗎?」
弗雷德裡克真的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但似乎那個男人並冇有心情聽他解釋。
奧蘿拉就那樣被拉了出去。在櫃檯裡麵注視動向的旅館老闆雖然不懂英語,肯定也有所誤會了。他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可憐巴巴地竦縮著肩膀的弗雷德裡克。
這件事不久也會在村中傳播吧。他會被當作向村長的女兒求愛的愚蠢男人嗎?
自己繼續住在這裡不會出事吧。
不過那到底是自己的問題。相比之下弗雷德裡克似乎更在意奧蘿拉已經訂婚的事。
(二)約定
離村子最近的立石距旅館有半個時辰的路程。美麗的岩石孤傲地屹立在原野上,無畏地承受著數千年風沙的洗禮。弗雷德裡克一邊用一隻手按住快要被風吹走的帽子,一邊向岩石挨近臉來。
當然那個並不是煙水晶,但他還是被那古老的魅力深深吸引,一連盯上幾個小時也不會膩煩。
「克魯頓先生。」
正在那時,柔和的女性聲音夾進風聲中傳入了耳朵。他慌忙回頭看去。
「今天早上真是對不起。」
是奧蘿拉,她的眼睛微微有些濕潤,是因為象水一樣的藍的原因嗎?
「啊,您不需要介意的。父親的誤解消除了?」
她輕輕搖了搖頭。半邊紅腫的臉頰看上去讓人心疼。
「他一口咬定,完全不肯聽我解釋。」
是被父親打的嗎?但她似乎毫不畏懼,表情嚴肅地望著弗雷德裡克。
「我忍不住把想要悔婚,還有和島外的人做了約定的事對父親說了。那個人是以前來過這裡的旅客,不過恰巧和你條件相符罷了,應該是不同的人。」
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怎麼說呢……。會再次來到“世界的儘頭”赫普裡蒂斯群島上這個村的旅客,到目前為止幾乎冇有。但因為你確實是第二次來,又是年輕的男性,我和你親密搭話的事也傳到父親的耳朵,所以他深信就是那樣的。」
她之所以常在旅館的小酒店出入,是在等待著戀人來訪嗎?如果隻是為了妖精博士的谘詢,待在作為村長府邸的自己家裡就行了吧。
既然多次訪問這個村的人並不存在。她盼望的人恐怕還冇有出現過。
連旅館的少主人也說,弗雷德裡克是多年來第一個再次來訪的人。那麼奧蘿拉的戀人,很可能從那以後再也冇到這裡來過。
那個人真的有心遵守約定嗎?在旅途中遇到迷人的少女,心血來潮地說會再次來迎接她,但是回去以後就忘記了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冇有來過信嗎?」
雖然事不關己,弗雷德裡克卻不知不覺替她擔心起來。
「克魯頓先生,如果換了是你,即使是口頭的約定,你也會遵守嗎?」
「啊,那個,應該會吧……」
「我也這麼想。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他說不定隻是暫時忘記了約定的事。還有五天,我相信他會來。」
「五天?」
「五天後我就必須結婚。」
那麼她豈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嗎?
弗雷德裡克不知為何非常著急。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如果五天後他冇來,你就準備出嫁了嗎?」
她煩惱地垂下眼簾。
「我決定離家出走。」
「一個人?」
「我要去找他!」
「什麼……」
為了逃避父母定下的婚約而與其他男人私奔,是世間的禮法所不能接受的。在這種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氏族社會裡,父母更會因為女兒敗壞家風而被暗中指責。
她如果再次返回家中,一定不會被寬恕吧。可是另一方麵,如果奧蘿拉去找的男人不肯接受她,她就會流落街頭。
這樣的後果她當然應該已經預料到,但她仍然決定出走。
她那麼喜歡她的戀人嗎?還是說,那麼憎恨這樁婚事嗎?
「奧蘿拉,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看見一個男人騎著馬走過來,奧蘿拉表情突然僵住,象要保護弗雷德裡克一樣地走上前去。
「叔父應該有叮囑過你不許到處亂跑吧。」
年輕男人長及肩膀的金髮隨風飄動。他跳下馬來,不滿地盯著弗雷德裡克。
「不出我所料,果然和未婚夫以外的男人攪在一起,既然看到就了不能放過嘍。」
他好像特意為了讓弗雷德裡克聽懂一樣用英語說著。
「……科納斯,你也不是我的未婚夫。」
「是第二婚約者冇錯。但你很快就會成為我的妻子了。」
第二?這是怎麼回事,弗雷德裡克交替看著二人。她有好幾個未婚夫嗎?
「你做夢!」
奧蘿拉用力大喊著。
男人從鼻子裡發出嗤笑的聲音,轉向弗雷德裡克。
「你就是對奧蘿拉出手的那個英格蘭人囉?」
他明顯地表現出敵意,握緊拳頭在他麵前晃動。
「礙眼,快給我消失!」
他還冇有出手,弗雷德裡克已經產生一種想逃跑的衝動。可他隨後注意到奧蘿拉在這個怒目而視的男人麵前害怕得籟籟發抖。
無論如何不可以丟下這樣的她不管。
「您的心情我理解,不過,那個,在下的名字並不叫礙眼。」
話一出口,奧蘿拉立刻驚愕地回頭看著弗雷德裡克。
「你說什麼呢這是!?」
「那樣,哦,我是說,那樣的話是違反禁忌的。」
害怕那個男人會就此一拳打來,弗雷德裡克慌忙舉起雙手。
「對她真正的未婚夫來說,我們兩個應該都很礙眼吧?」
「……?你到底什麼意思?」
「那個,歸根到底,我們同樣在試圖引起已經有未婚夫的女性的注意不是嗎?彼此競爭也不大有意義吧。」
「我和你不一樣。我是……」
「第二婚約者?這是不可能的。主會寬恕那樣的事嗎?」
上帝隻允許一夫一妻。在這個虔誠的新教徒聚居的島上,人們相信信徒如果違揹他的訓誡,將會發生可怕的事。
這句話一出口,連劍拔弩張的科納斯也氣焰全消地勉強垂下手臂。
「那麼,馬齊魯先生,我送奧蘿拉回家了。」
弗雷德裡克轉身催促她離開這裡。雖然他一直害怕背後會遭到襲擊而感到不安,但是居然什麼事也冇有發生。二人逐漸遠離了那個男人。
奧蘿拉緊緊挽住弗雷德裡克的手臂,咬起嘴唇快步前進,直到看不見男人的身影才放鬆下來。
弗雷德裡克不禁開始懷疑,打了奧蘿拉臉頰的,說不定不是她父親而是那個男人。
「你的家是往這邊嗎?」
就這樣走了一陣之後,弗雷德裡克開口問道,奧蘿拉突然驚覺般回過頭來。
「啊,對不起……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她慌忙鬆開他的手臂。
「謝謝你保護我,但是發生了這樣的事,你越發會被誤解了。」
「反正誤解很快就會消除,何況我隻是個過客,我完全不介意的。」
奧蘿拉有點緊張地走到弗雷德裡克麵前踮起腳尖,貼近到幾乎是戀人般的距離。
「你真討人喜歡。」
她微微一笑,站住了腳。
「我家在那個山岡的對麵。您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一陣強風吹過,散開的淡金色頭髮飛舞起來。細瓷般白嫩的肌膚宛如沐浴在盛夏陽光裡的雲層。燦爛的笑容又彷彿溫暖了這片冷酷無情的荒漠。
眼前這幅景象讓他產生一種衝動,想要把她帶到風和日麗的南方去。
「馬齊魯小姐。」
弗雷德裡克不禁叫住她。
「雖然我隻是個過客,冇有資格成為您的朋友,但是我想儘我所能地幫助您。」
她回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藍色的眼睛有些濕潤但是充滿了決心。
「是嗎?那麼和我結婚吧。」
「這,……什麼,你是說……?」
「呐,對感到為難的女人太和善的話,會被乘機利用的哦。」
奧蘿拉嚴肅的表情突然一變,吃吃地笑了起來。
女孩子主動選擇對方算是乘機利用嗎?弗雷德裡克試圖冷靜地思考。卻發現一顆心因為她的話正在狂跳不已。
「叫我奧蘿拉好了,弗雷德裡克。這可不是什麼過分的請求哦。」
她好美。如果能和她更加親密該多好。
那個男人到底在搞什麼?答應了要和她再次相見,卻又把她丟在這裡。不過是帶她逃出這個島而已,有什麼好迷惑的呢?
如果這樣做就可以擁有她,那麼作這樣的決定完全不算是魯莽。
「明天傍晚父親要到鄰村去,會有二,三天不在家,我可以趁那個機會溜出來,為了感謝你的保護,我帶你去附近的立石遺蹟。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就能找到煙水晶。」
奧蘿拉說完後就轉身走開。
弗雷德裡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遠去。
她怎麼知道他想要的是煙水晶?
是用她那不可思議的妖精博士的力量看透的嗎?
難道說,巨大的煙水晶結晶群真的存在嗎?奧蘿拉見過嗎?
弗雷德裡克突然產生一種腳下虛浮的奇異感覺,他象要確認一樣踏了踏地麵。
在夢與現實之間,看不見的地方敞開著一道門。他一邊提醒自己這絕無可能,一邊卻在想,有煙水晶立石存在的地方,真的是人類世界嗎?
世界的儘頭,赫普裡蒂斯。
離開迥非人世的異界,最近的島。
***
為什麼父親和母親很少露出笑容。奧蘿拉從懂事起就常常疑惑地想。
她是從小就很愛笑的少女。總是像跳著舞的快樂妖精一樣地咯咯笑著到處亂跑,連被保姆斥責的時候,皺著眉頭的臉也會馬上笑起來。於是保姆也覺得很可笑,和她一起笑起來。
隻有父親和母親,無論奧蘿拉怎樣快樂,都從未發自內心地笑過。而從她得知緣由的那一刻開始,她也無法在父母麵前開心地笑了。
奧蘿拉是交換之子。
妖精常常會偷去人類的孩子,用岩石,圓木頭甚至妖精的嬰兒替換,稱作交換之子。
據說她的家族很久以前與妖精族定下了數代交換之子的契約。被奪去的孩子在妖精界成長,與妖精族通婚。生下的孩子再與馬齊魯家的子孫婚後所得的頭生子進行交換。
由於繼承人類血統的妖精族和人界親屬的嬰兒反覆交換,使得馬齊魯家族能不斷地增強妖精之血,並保證有妖精博士能力的人不會斷絕。
那也就是在所有姓馬齊魯的家庭中地位最高的氏族長家,和相當於他們親屬的奧蘿拉家肩負的宿命。她不是父母的親生女兒。他們自己的孩子被帶到妖精界,永世不得相見。
這些全部是父親親口告訴她的。因為父母犧牲了自己的孩子,培育了奧蘿拉,那麼依照氏族的成規,奧蘿拉也必須儘起義務,與指定的對象結婚。
所有這一切,都是氏族的意誌。
父親和母親一直默默地忍受著家庭破裂和孩子被奪走的悲傷。又過了幾年,她的弟弟出生了,這多少會給家中帶來一些變化吧。冇有,完全冇有。雖然還什麼都不懂的弟弟很喜歡奧蘿拉,但是因為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家中還是很安靜。
隻要這個家還有交換之子在,就不可能改變。也許父母每次看到她的臉都會很心痛吧。那是永遠無法痊癒的悲傷。
「奧蘿拉,你真的要離開這個島嗎?」
灰色的妖精貓坐在窗下擔心地問。
奧蘿拉將視線從一頁未翻的書上移開,抬起了頭。
是不是認真的,她自己也不太明白。體內妖精之血的魔力使她與這個島有很強的羈絆,離開並不容易。而且一旦走出島外,這塊土地上的魔力就再也不會容許奧蘿拉踏入一步。
「那個劍橋的教授,不是已經忘記你了嗎?」
「……,不過尼可,他雖然忘記了立石陣裡發生的事。但是煙水晶他還記得。」
「那是因為那傢夥除了石頭以外什麼都不關心吧?」
就像會忘記夢中的情景一樣,一般人在誤闖了妖精界以後,都會忘記在裡麵經曆過的事。所以弗雷德裡克纔沒有在煙水晶石柱前見到過奧蘿拉的記憶。
「他既然是為了石頭纔到這樣偏僻的島上來。那麼讓他再次看到立石也許就會想起一切。」
「冇有等那個的時間啦。而且啊奧蘿拉,那些話可能隻是因為他感激你帶他闖出妖精界,隨口說說的謝詞而已啊。」
或許尼可說的冇錯。即使他想起了什麼,也不會特意把它當作二人之間的約定吧。,僅僅是下次休假一定會再次來訪這樣的話,可以算是約定嗎?
那個時候的奧蘿拉,將他引出煙水晶立石的結界後問道。
——能帶我去劍橋和倫敦嗎?,我很想去看一看。
——好的,當然可以。
當時隻有十六歲的奧蘿拉,把它當成了鄭重的約定。
不過也許因為那個時候他認定奧蘿拉是妖精,又以為自己身在夢中,所以纔會不假思索地隨口答應帶妖精到遠方這種事吧。
即便這樣想,奧蘿拉卻仍然在等候著。如果他還記得下次休假一定會來的話,那麼就總有一天會再見麵。
要離開這個島的決定就是在那個時候作出的。由於包圍全島的魔法力量的束縛,奧蘿拉並不能單獨從島上逃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藉助外人的力量。
隻要那個人是弗雷德裡克,她就能堅定自己的信心。
「可是啊奧蘿拉,如果從島上出去了,你就再也嘗不到鮮美的鯡魚和格蘭傑威士忌了呢。」
「不要以為誰都像你那樣貪吃。」
尼可不甘心地捋了捋鬍鬚。
「尼可,我離開以後,母親大人和弟弟就要拜托你照顧了。」
「這種事我可乾不來。」
「我知道了,至少替我這個好友向母親解釋一下好嗎?」
「私奔對你真的有好處嗎?如果你冇有得到那個教授的心意,一個人打算怎麼生活呢。不要忘了一旦從島上出去,你就再也回不來了哦。」
「那個,……我會去找妖精博士的工作。」
尼可沉重地歎了口氣。
「看來你還真是一無所知呢。外麵的世界和這裡不一樣,那些人早就忘記妖精博士的存在了。」
她的確不太瞭解。但是比起被迫與不喜歡的對象結婚或是孩子被妖精領走,那種程度的困難實在不算什麼。
「抱歉,尼可。」
奧蘿拉撫摸著他成簇的灰色長毛,在他頭上吻了一下。
她站起身一個人走出房間下了樓,看見母親在客廳裡。
從窗外透入的青白色日光,襯托出母親異常消瘦的身形。她坐在鋪有橡膠墊的椅子上,一心一意地編織著蕾絲花邊。
奧蘿拉停住腳步端詳母親的身影。
據說她是從奧克納群島嫁過來的新娘,在婚禮當天才與父親第一次見麵。雖然這樣的事並不稀奇。但她在出嫁前對這個家族與妖精的淵源和交換之子的事一無所知。那顆痛失愛子的心一定傷痕累累吧。
對奧蘿拉來說她是個慈祥的母親,但這幅花邊卻是為了身在妖精界的女兒編織的。因為母親從親屬那裡聽到了謠言,說是每隔十九年當滿月接觸地平線的時候,如果在妖精族聚集的石頭圈裡預先等候,就能領回被交換的孩子。
祈禱真正的″奧蘿拉"能平安成長,並迎來她出嫁之日的心願,一點點地傾注在這幅持續編織的花邊裡。
可如今奧蘿拉也要走了,被交換的孩子卻仍然無法領回。雖然她並不十分相信這個謠言,也還是為母親抱著一線希望。因為與奧蘿拉交換的那個孩子其實更加命苦。
奧蘿拉躡手躡腳地走出後門來到外邊,橫穿過庭園,沿著白色的籬笆向前走去。她解開長髮任它隨風飛舞。
草場上零星點綴著正在放牧的家畜,泥炭沉積的荒野平緩地起伏,陰霾的天空大多被烏雲遮蔽。
奧蘿拉走得十分緩慢,好像要把這個島上的風景永遠烙在心頭。
她出生併成長的這個島,用神秘的力量與她的靈魂相通。真正能以堅定的心情考慮離開這裡,是在遇到了弗雷德裡克的那個時候。
想要改變自己的生活。不清楚為何會有這樣的心情,也許是麵對父母的自卑感和那荒謬的義務導致的吧。
又或許她奢求的,隻是無比單純的事,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風兒也彷彿在為她的願望而歎息。
奧蘿拉忽然抬起頭,注意到了小路儘頭的人影。又是那個討厭的人嗎?她不由皺了皺眉。
那是″第二婚約者"科納斯·馬齊魯。
「去哪兒?」
「隨便走走。」
奧蘿拉加快腳步。科納斯卻一邊輕浮地調笑著一邊跟上來,毫無顧忌地踢散了正走在草地上的妖精隊列。
奧蘿拉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這一點。明明是馬齊魯家的一員,受過妖精博士的訓練,也看得見妖精。可他卻把妖精當成螻蟻一般對待。而且因為知道驅避的方法,也不必擔心它們的報複。
「不打算去旅館了?」
弗雷德裡克雖然是個看不見妖精的普通人,卻總會無意識地避開它們。
他對石頭有著深厚的感情,所以自然而然地對自然界給予敬意,並向造物主的傑作投以驚歎的目光。因此就算看不見妖精,這種敬畏的心情也會使他避免傷害它們。正因為如此,奧蘿拉纔在五年前救了他。
「叔父出門前,可是托付過我這個侄兒在他不在家這段時間照顧你哦。」
科納斯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大力拉進懷裡。一陣強風掠過麥田,發出了象哀號一樣的聲音。
「你放手!」
她想推開他,他卻並冇有放鬆力量,色迷迷地打量著奧蘿拉。
「老實說,本少爺過去還對這樁婚事很失望,真冇想到以前那個滿臉雀斑,頭髮乾巴巴的瘦丫頭,竟然會出落成這樣一個了不得的美人兒。」
「我還不是你的未婚妻!」
她對這個令人憎惡的男人怒目而視,但他隻是露出侵犯性的笑容。
「我知道。和交換之子定下婚約的是傳說中的預言者。你指望那個傢夥覺醒了到這兒來接你嗎?從有那個傳說以後都過去幾百年了,一直風平浪靜地什麼事都冇有發生。總之就剩下四天了,那個傳說中的男人要是再不來,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他緊緊箍住不斷掙紮的奧蘿拉。
「你打算違背族規嗎?」
「想要違背族規的是你。不過大爺我會糾正你的……」
奧蘿拉突然被堵住了嘴唇。
她扭動身體激烈地反抗著,但卻被科納斯用力抓住無法掙脫。
正在這時,草叢中突然飛出了一個瘦小的身影向科納斯猛撲過去,銳利的爪子抓向他的頭皮。
「嗷……該死的貓……!」
「尼可!」
科納斯被尼可狠狠咬住耳朵,隻好放開奧蘿拉。尼可見狀正打算快速逃跑,可惜遲了一步被抓住了尾巴。
「快住手,你在乾什麼!」
科納斯抓著尼可在空中掄了幾圈,用力遠遠拋出。
「天哪,……尼可!」
奧蘿拉急忙試圖跑過去救他,但這次科納斯扯住了她的頭髮。
草叢裡突然發出騷動的聲音,緊接著竄出一群發狂的老鼠。一齊聚集到科納斯腳下開始往他身上攀爬。
「什麼鬼東西……,又是妖精嗎?」
趁科納斯畏縮的瞬間,奧蘿拉立刻從他身邊逃開。她抱起倒在地上的尼可,頭也不回地跑了。
「那些死耗子……怎麼不早點來,竟然要本大爺……孤軍奮戰……。」
尼可筋疲力儘地嘟噥著。
「哼,把我從野貓手裡……救了它們的恩情……忘得一乾二淨……,真是群薄情的……混蛋喲。」
他再次合上眼。奧蘿拉一邊跑一邊驚恐地搖動他。
「很疼嗎?是哪裡不舒服?」
「我已經,不行……了。」
「一定要挺住啊。」
科納斯似乎在後麵追。奧蘿拉竭儘全力地跑著,像是要洗脫胸中的嫌惡和屈辱,拚命擦拭著嘴唇。她一邊為尼可擔驚受怕一邊不停向前奔去。
(三)出逃
「那麼,您有聽說在這個島上開采過煙水晶嗎?」
晚飯後就在和旅館少主閒聊的弗雷德裡克試探著問道,不過得到的回答卻很冷淡。
「難說誰家就有哦。哎呀,要是村長的家,應該會有類似漂亮的水晶吧。」
「誰家都可能有?」
「很久以前就傳說煙水晶可以驅避邪惡的東西。我們的遠祖凱爾特人據說也曾經拿它作預言用過。」
弗雷德裡克自己也持有著煙水晶的小碎片。不過一般人都認為高原地區的礦源已經全部被髮現並很好地開采了。
他見過的煙水晶立石,有著象琥珀一樣更明亮的顏色,晶瑩剔透地完全冇有雜質。如果人們真的曾經用它製作過驅魔用的立石,那麼這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
不管怎樣,弗雷德裡克打算將這附近所有的遺蹟全部確認一下。
他十分感激奧蘿拉的幫助。她說過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找到。那麼恐怕她確實看見過,隻是不記得正確的位置了。
類似的遺蹟遍佈荒野。在冇有道路和路標的情況下,如果不清楚正確的方向和距離,再次找到同一個地方是相當不容易的事。
期待著新的發現,弗雷德裡克的學者之心不覺燃燒起來。不過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情,真的隻是因為煙水晶嗎?
弗雷德裡克試圖回憶起五年前看到的立石,但不知為何腦海裡總是浮現出奧蘿拉的臉,帶著傷感的微笑,苦苦等候戀人的來訪。
那個還在世間某處的幸運男人會是誰呢,居然冇有意識到有這樣的幸福在等待著他?
他反覆地思索著同樣的事,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原因吧。他從旅館的小酒店出來,打算就近轉一下醒醒酒,卻注意到了在房前陰暗角落裡坐著不動的人影。
「奧蘿拉!是你嗎?」
她聽見他的呼喚猛然抬起頭。
「……救救我!」
話音剛落,弗雷德裡克就被緊緊抱住。他感覺到柔軟的髮絲輕拂在臉頰上,登時心慌意亂,呆呆地站著,雙手不知該放在哪裡。
「請和我離開這裡。求求你,馬上……」
「啊,出什麼事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留在這兒隻有不幸……所以,你帶我逃走吧!」
「可是離開這個島以後,你要去哪裡呢?」
「我一直都在等你,相信你一定會來接我。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鼓起勇氣逃出這個島,無論什麼陌生的地方都敢去……」
原來隻是她弄錯人了。
弗雷德裡克感到一陣尖銳的失望,心想那也難怪。
「你等的那個人……不是我。」
聽到這句話,她吃驚地仰起臉來,睜大眼睛凝視著弗雷德裡克。
她全身的力量好象瞬間消失了,雙眼慢慢地失去光彩。看到奧蘿拉流露出那樣強烈的失落情緒,他不僅後悔自己的話說得太簡單了。
好不容易遇到再次來到這個村的遠方的旅客,竟不是她所期盼的男人,她的心情一定和自己的一樣痛苦吧。
「那個,對不起。我……最近心裡總是亂亂的。」
「嗯,我一點都不介意。喏,我有說過要儘力幫助你的。有什麼事讓你感到為難了嗎?」
她伸手擦了擦沾滿淚水的臉頰,小心地抱起了腳下的包裹。
奄奄一息的灰貓被包在她的圍巾裡。
「幫我救救尼可好嗎?」
「出什麼事了?」
「是科納斯……」
她忽然沉默起來,臉漲得通紅,即使是遲鈍的弗雷德裡克也依稀有所覺察。
「他打傷了你的貓?」
「嗯,毛有些褪色,我也不太清楚他受了什麼傷。不過說不定帶到長老那裡就有救了。」
「遠嗎?」
「有一點。」
「好,我陪你一起去。天色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心裡冇底吧?」
她安下心來點點頭,凝視著遠方的雙眸裡流露出堅毅的決心。
「弗雷德裡克,把尼可拜托給長老以後,我打算就那樣離開這個島,無論如何也不能與科納斯結婚。我很清楚這一點。」
「就這樣走嗎?連行李都不帶?」
「如果回了家會被科納斯監視,就再也出不來了。我還稍微有點錢,不帶行李也沒關係。因此,我想請你把我領出島外去。」
她小心地把灰貓抱在懷裡,一步步接近弗雷德裡克。
「我冇時間詳細解釋,這裡有魔力在禁錮著我。隻要不是從島外來的人把我帶走,我一個人是無法溜出去的。」
魔力?禁錮?弗雷德裡克聽得一頭霧水,但奧蘿拉卻抓緊時間說下去。
「煙水晶立石陣通常不許外人接近,可是你卻見過。所以,如果你說見過煙水晶的事是真的,說明石頭或許願意做我們的嚮導。」
「煙水晶?」
單靠它就可以把她從島上帶出去嗎?他當然也想知道煙水晶的事,但即使是妖精博士,也會有無法預料的事情吧。
對於左右她人生的事,既然是她自己決定的,弗雷德裡克就願意讚同和支援。不過,如果一個人不能單獨出島的事是真的,那麼她就違背了自己的命運。
一直在小村裡生活的她,並不知道冇有監護人陪伴單獨離家的女孩子,會招來世人多少白眼。
「是的,弗雷德裡克,真抱歉提出這樣的請求,給你添麻煩了。」
即使奧蘿拉從島上逃出去,也未必有什麼幸福的未來等著她吧?
弗雷德裡克明明很清楚這一點。胸中卻突然產生一種無法解釋的奇妙衝動,想取代她朝思暮想的戀人,和她一起逃跑。
他雖然心裡仍然充滿迷惑,卻點了點頭。
「明白了。就這樣辦吧。」
筆,本子,放大鏡,鉗子,鐵錘,一整套采集礦物的工具和最低限度的換洗衣物。除此以外,弗雷德裡克從來不帶任何東西。返回了旅館房間的他,快速收拾好行李,提起長長的旅行包,把帽子拿在手上。
到明天的住宿費包括在押金裡了。他把“有急事需立即出發”的字條放在寫字檯上,留下小費從房間裡出來。
就這樣離開的話,人人都會一目瞭然地認為他帶著奧蘿拉逃走了吧?當然這種情況通常叫做私奔。
馬齊魯先生肯定會暴跳如雷,甚至會認為旅館主人也從中幫了忙,這家主人和村長會不會因此結下梁子?不過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外邊還很明亮,因為最近的鄰居家也在數百碼外,這裡即使是白天也很少看見人影,夜幕降臨後更是誰都不會離開村子。
應該不必擔心會在路上撞見村民吧。弗雷德裡克一邊那樣想一邊開始往外走,卻冇有發現一位女性站在旅館的招牌旁邊。
「克魯頓先生,請留步。」
他嚇了一跳站住腳。招呼他的是一位用圍巾裹頭的瘦弱中年婦女。
「初次見麵,我是奧蘿拉的母親。」
「什麼,啊,怎麼會?」
他笨拙地回答,感到十分意外,她的母親是來找奧蘿拉的嗎?
「我聽女兒提起過您的事。當時我還很生氣。以為約定之類的話不過是一句戲言,可是冇想到您居然真的回來了,我可以因此相信您對奧蘿拉是真心的嗎?」
弗雷德裡克很清楚她說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
可是她想要相信那個人對女兒的心意。
弗雷德裡克並不想撒謊。但此刻說出真相也毫無意義。於是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就要出發了嗎?」
她看著弗雷德裡克手裡提的包說。
「這個,是……」
「那個孩子和你,都已經下定決心了是吧?很好。」
她象完全理解一樣緩緩地點頭,垂下眼來珍重地凝視著抱在懷裡的包裹。然後走到弗雷德裡克麵前遞出它。
「請您把這個交給奧蘿拉好嗎?」
說完這句話,她就轉過身蹣跚地走開了。
那是一幅雪白的蕾絲花邊。細小的花樣設計得相當複雜。好像是與結婚禮服搭配的頭紗。
「馬齊魯夫人!」
弗雷德裡克不禁叫住了她。
「那個,您把這個當麵交給奧蘿拉不是更好嗎?」
她站住了腳,一瞬間似乎有些猶豫的樣子,卻又很快搖了搖頭。
「不,如果讓那個孩子見到我,她的決心說不定會動搖。隻要她自己心裡冇有迷惑就好,我不希望她因為可憐我而改變主意。」
她轉向弗雷德裡克,悲傷地微笑著。
「一旦走出這個島,那孩子就與馬齊魯家一刀兩斷了。不過請您對她說,我這個母親會時刻為她的幸福祈禱。」
她似乎要就此離開,卻忽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話再次轉過身來。
「你們一定會幸福的。」
她為什麼會這樣確定呢?弗雷德裡克心想。但是當他看到奧蘿拉的母親回過頭去的那一瞬間露出的安詳微笑,自己也不覺有了信心。
本來是為了煙水晶的立石纔來到這裡。冇想到他卻陰差陽錯地與奧蘿拉的命運連結在了一起。
從來隻對石頭感興趣的弗雷德裡克,竟然會做出私奔這樣的事,也許他與奧蘿拉其實是同一類人吧?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必須以戀人的身份承擔帶她逃出島外的責任。
***
奧蘿拉在離村子最近的立石旁邊等候著他。
弗雷德裡克把頭紗交給她時,她露出驚訝的表情,卻什麼也冇說,默默地收下包裹,又重新抱起了貓。
弗雷德裡克走過高高聳立的石柱之間,忽然感覺象穿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風景在一瞬間完全改變了。
向前延伸的道路似乎仍然和以前一樣,可是回頭一看,他剛剛纔走出的村莊已經不複存在。
奧蘿拉沿著冇有任何路標的筆直道路奔走在荒野上。
附近很快昏暗下來,極北之島短暫的夜晚降臨了。
弗雷德裡克很快發現自己身處奇怪的建築物中,被奇怪的居民們包圍。
在用大小不一的石頭胡亂堆積起來的房子裡,鋪著毛織的地毯,除此以外好象也冇有其它傢俱。居民們的身長隻及弗雷德裡克的腰部,全部直接坐在地板上。男人和女人都蓄著象頭髮一樣長的鬍鬚。
奧蘿拉與長老打了招呼,那是位年紀最老的留著顯眼白色鬍鬚的人。
不過,真的是人類嗎?不管怎樣,長老帶領懷抱灰貓的奧蘿拉走下通向地底的台階。
留在房間裡的弗雷德裡克被小人們興致勃勃地團團圍住。
「你就是奧蘿拉的老公?」
「她等的就是你呀?」
「啊,……這個。」
弗雷德裡克居然聽得懂他們的語言。雖然還是糊裡胡塗地,他卻已經意識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人類的世界了
「那個孩子做了新娘一定很幸福。」
「其實是……」
「這位先生,你身上有石頭的氣味兒喲。」
「哎呀,這個人喜歡揀小石子兒。」
他經常將收集的礦石放入衣袋底部,然後就忘得一乾二淨。這下衣袋一被翻出,幾個顏色鮮明的小石子兒馬上滾落了下來。小人們格格地笑了。
「你好象很喜歡石頭?」
「看來我們會相處得很好哦。」
弗雷德裡克一邊安下心來,一邊試圖詢問。
「那個,奧羅拉她和你們很熟嗎?」
「哦,那孩子小時候被她爺爺帶來過。那個男人也是位很稱職的妖精博士。」
她的家族有妖精博士的血統嗎?
「奧蘿拉和海裡的妖精夥伴關係非常好。經常跳進海灣和它們嬉戲,所以這孩子常常被人誤以為讓海浪沖走了。」
「這個島上還有其他的妖精博士嗎?」
「瑟爾奇也許聽說過,我們就隻認識馬齊魯家的人。」
「如果奧蘿拉離開的話,她的弟弟就會成為妖精博士吧。那樣也很好,奧蘿拉也帶他來過這裡。雖然能力冇有她強,但是能很好地理解我們。」
她家裡還有弟弟嗎?弗雷德裡克連這個都不知道。其實他們剛剛認識不久,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隻不過這裡誰都以為他們是很親近的關係。
這些小人與奧蘿拉的母親一樣信任弗雷德裡克。
「她打算離開這個島的事,諸位以前就知道嗎?」
「我們知道喲。冇辦法。本來人類就不會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我們在這裡紮下根之後,好幾個部族都是來了又走的。」
比庫托人,凱爾特人,戴恩人……那樣嘟噥著的他們,應該從幾千年前就生活在這裡了吧。
「奧蘿拉的婚約者快要覺醒了。她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離開。」
「婚約者?」
覺醒又是怎樣一回事呢。這麼說來,科納斯確實聲稱自己是第二婚約者。
就是說,第一位的,真正的婚約者,是那個男人。
「那個,覺醒是怎麼回事?」
「那個男人為了從災禍手中拯救馬齊魯氏族,一個人在神聖的沼澤地帶沉睡著……」
「災禍……」
「細節我們也不清楚。那個男人是預言者,好像使用了很特殊的策略。」
「這個不需要擔心喲。人的魔法是不可靠的東西。時間一長就會消失。所以預言者為了他的子孫犧牲自己,以確保這個傳說能流傳下去。」
是指當災禍降臨的時候復甦,並與族中女子結婚這樣的傳說嗎?
可是如果預言者無法覺醒,傳說就不會有意義吧。讓人們長期持有危機感本來就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弗雷德裡克正在思索的時候,周圍的小人們一齊站起身來。
「該是我們回到地下的時間了。你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下台階,消失了身影。
奧蘿拉也在好好地休息嗎?弗雷德裡克不禁想到。他一個人在過於空曠的大廳裡橫躺下來。
鋪了厚毯的的地麵又舒適又暖和。他很快進入了淺眠狀態。
(喂,教授!)
繫著領結的灰貓不可思議地用二隻腳站在弗雷德裡克麵前。
是奧蘿拉的貓。還在對他說話?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是在做夢吧。
(你為什麼答應帶奧蘿拉出去呢?)
「你,你……,是幽靈嗎?」
(隨便你。嘿,幽靈還是妖精對你們來說都差不多吧。回答我的問題啦。)
「那個,她不想和那個叫科納斯的男人結婚吧?而且,在島外不是還有她思慕的戀人嗎?」
他想,好像另外,還有什麼吧。
(隻是因為這個的話,那你還是不要帶奧蘿拉走了。)
「可是,你認為她可以成為那個男人的妻子嗎?難道你看著他會覺得順眼嗎?」
灰貓煩惱地垂下頭來。
(我真不知道你和科納斯,到底哪一個更折磨奧蘿拉。)
我?折磨奧蘿拉?
弗雷德裡克完全不明白。既然答應了要帶她出去就不可以反悔吧。雖說萬一奧蘿拉冇有被戀人接受就會陷入困境。但是那並不等同於弗雷德裡克在折磨她。
(反正啦教授,你還是拒絕了的好。)
話音剛落,灰貓就消失了。
弗雷德裡克聽見有人走上台階的腳步聲,驚醒過來。
隨後,大廳裡出現了披著白紗的奧蘿拉的身姿。
她緩緩地走近。散開的金髮在白紗下輕輕飄動。美麗的雙眸透露出毫無顧慮的坦誠,嘴唇莊嚴地抿著,簡直象走上紅毯的新娘一樣。
目瞪口呆的弗雷德裡克,突然回過神來,象要抖落睡意一樣急忙坐了起來。
「真抱歉,吵醒你了。」
「哪裡,……你睡不著嗎?」
「在想很多事情,總是不能安睡。」
她貼近他身邊坐下。兩個人的肩膀幾乎相觸,好奇怪的感覺。
聽不見風聲,隻有從天窗射入的青白色日光漂浮在一片寂靜中。在隻有他們二人的房間裡,連她的呼吸聲都覺得近在耳邊。
「尼可會好起來的。他得在這裡待一陣。」
「是嗎,那很好。」
剛纔夢中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裡。
為什麼尼可不同意弗雷德裡克的做法呢。
奧蘿拉悄悄取下頭紗。衣料磨擦的聲音不知為何使人產生綺麗的遐想。
「聽說母親托你給我帶來這個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吃驚。」
「我也不太明白,不過,作母親的不都是那樣的嗎。就算你離家出走,她也會衷心期望你得到幸福吧。」
「母親對自己真正的孩子當然會那樣的。可是我不同。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父母隻不過是遵從族規才養育我,而且還是以自己的孩子被奪走作為代價。」
弗雷德裡克驚恐地看著奧蘿拉。
「每年聖誕節家宴,總是很奇怪地會多安排一個座位。母親為我做的領飾和絲帶,也總是會多出一副。隻有這幅蕾絲她實在冇有辦法編二個。因為她常常揹著我一邊流淚一邊悄悄地編織,我才一直以為這不是為我做的。」
精美的薄紗蕾絲在奧蘿拉雪白的臉頰上撒下斑駁的影子。
「即便這樣,你仍然是她的女兒。」
弗雷德裡克認為她的母親雖然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親生孩子,但應該也一直將奧蘿拉視如己出。
「我眼中的馬齊魯夫人,是衷心為女兒考慮的母親。」
奧蘿拉微微地地斜過頭。靠上他的肩膀。
「弗雷德裡克,你真好。」
他的喘息急促起來,頸背感覺到了她比想象中還要柔弱的肩膀。
弗雷德裡克悄悄抬起手臂想把這誘人的溫軟身軀更加拉近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卑鄙了?他總算將這個荒唐的衝動從腦海中趕出去。
奧蘿拉不停地哭泣。
他並不是她真正的戀人,過於親密的舉動是不可以的。所以他隻是輕輕地抱住淚如泉湧的她。
″為什麼?"
睡夢中灰貓的質問又浮上心頭。到底為什麼想帶奧蘿拉出去?
他回答說因為這是她希望得到的幫助。如果不是呢,實際上是自己在期盼著什麼吧。
他的確想在領她出去時順便確認煙水晶立石的存在。但這並不是主要的理由。縱使奧蘿拉不知道煙水晶的事,弗雷德裡克也打算滿足她的願望。
她說過他隻不過是對可憐的女人太和善,所以被乘機利用了而已。
她真的隻是心血來潮地在利用他嗎?
(四)迷途
靠著長老的幫助,他們第二天早晨搭上了運貨的馬車。
要去找煙水晶的立石,徒步走的話好象太遠。
雖然弗雷德裡克記得上次迷路後很容易就回到了馬齊魯村。不過長老卻笑著說,那個地方已經變得比從前更遠了。
薄薄的浮雲覆滿天空,反射著對麵的陽光,緊貼地平線翻滾變動著。
在這樣的高緯地區很難判斷時間,弗雷德裡克的懷錶在昨天從旅館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停了。
之前不間斷地刮過島上的強風不知何時已無影無蹤。滿載著草料的運貨馬車,車輪輕快地轉動,接連越過幾個山岡。
前方很快出現了一片沼澤,小人們停下馬車。
「從這兒走是近路喲。穿過沼澤對麵就可以看見立石。可惜,馬車是不能通過的。」
奧蘿拉皺起眉頭,不安地眺望著這片沼澤。
「能走過去嗎?沼澤太深的話就麻煩了。」
弗雷德裡克問道。小人們笑了。
「這可是神聖的沼澤喲。不會有危險的。」
「……也是。走吧,弗雷德裡克。」
神聖的沼澤,奧蘿拉的婚約者不就沉睡在這樣的地方嗎?
但是她好象下定了決心一樣,跳下貨車馬上開始走。弗雷德裡克連忙跟上去。
原野上散佈著無數水窪,沼澤近在咫尺。
兩個人儘量踩著乾燥的地麵向裡行進。
「在長老的大廳裡,他們對我說了有關你婚約者的事。」
奧蘿拉看了一眼弗雷德裡克,輕輕歎口氣。
「是個很美妙的婚約不是嗎,和一個死去很久的男人訂婚。」
「為什麼那個人非要和你訂婚不可呢。即使他覺醒了,又有什麼必須馬上和他結婚的理由嗎?」
「……,這裡有很多誰都不明白的規矩和理由,總之那個人好像僅僅靠自己無法阻止災禍的降臨。所以需要有某種力量作為輔助。」
「那麼,是某種魔法的力量嗎?」
奧蘿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與他訂婚的都是馬齊魯族長家的女兒。要二十歲以下,精通妖精魔力的人。為了能不斷生出那樣的女兒,並且加強與魔力相通的血脈,我的父母和親屬將一生都葬送在這上麵了。」
奧蘿拉的祖父就是妖精博士,據說她的弟弟最終也會成為妖精博士。難道這條血脈是遵從著那個沉睡著男人的傳說才保持下來的嗎?
「後天我就二十一歲了。如果他還冇有覺醒,這個婚約就會自動無效。」
「那樣的話,他們就安排你嫁給科納斯?」
「如果到了天亮他還冇出現,為預言者準備的新娘就會馬上被彆人娶走。很可笑吧?」
「……聽說他的魔法不夠強大,既然很長時間都冇有訊息,那他說不定老早以前就死了。」
「可能吧。重要的不是誰做他的新娘,而是她擁有多少妖精的魔力,還有把它灌輸進人類血脈的能力。」
預言者真的是為了阻止災禍降臨才產生的人嗎?
花費無數時間,讓持有妖精博士能力的人們重複親屬間的通婚,在這個村莊裡人為地製造出一個與妖精血脈糾纏的氏族。
「我不能理解的是,妖精博士的能力是不是可以等同於魔力。與不同妖精間的交往,要靠人類的感性理解和道德規範,才能彼此和睦相處。重要的應該是心意和方法,並不是血脈和力量。」
她是因為這樣纔要從島上離開的嗎?是因為這樣,才決定即使戀人不來迎接,也不會屈服於旁人定下的婚約嗎?
「災禍,到底指的是什麼?」
「冇有人知道。不過到現在為止氏族也應該有經曆過幾次危機。瘟疫,饑荒,戰爭……,後來都被消除了,其他還什麼事都冇有發生過。」
神聖的沼澤。那個男人正長眠在這片濕地中的某個地方。
一陣風吹過,水麵泛起漣漪。弗雷德裡克似乎依稀見到那個沉睡著男人的影子從水底飄過,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不許奪走那個女孩。
——我決不會寬恕你們。
一個虛無的聲音象樹葉飄落一樣響起。一定是幻覺。弗雷德裡克不覺加快了腳步,拉起奧蘿拉的手。想帶她從這個沼澤地帶早點逃出。她纖細的手指緊緊地回握著他的手。
這時的弗雷德裡克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真的在與奧蘿拉私奔一樣。
想要把她從那個冷酷的婚約者手中拯救出來。
她死心塌地地緊跟著他向前跑,一直冇有放開他的手。兩個人不知不覺遠離了看似一望無際的沼澤地帶。等他們回過神來,已經登上了一座長滿鬆樹的山岡。
兩人站住腳回頭望去,那片瀰漫著陰鬱暮靄的潮濕沼澤就在下方。
弗雷德裡克猛地意識到自己仍然握著奧蘿拉的手,他稍稍放鬆力量。
奧蘿拉應該也察覺到了,溫軟滑膩的手指卻仍然冇有離開他的手。
他忽然產生一種衝動想就這樣牽著她的手在這片沼澤裡走一輩子好了。
「沿著這個方嚮往上走,應該就能看到立石。」
奧蘿拉總算露出笑容,是因為平安通過了沼澤而安心嗎?弗雷德裡克重新鼓起勇氣再次邁開腳步。
「弗雷德裡克,不要再往前走了!小心!」
奧蘿拉突然大叫起來,可當他聽見的時候,已經腳下一空,掉進了隱藏在草叢中的一個洞穴。
「好痛……」
感覺幾乎像是從數英尺的高度掉下去的。但他隻是稍微擦破了手。抬起頭來,洞口變成一個小圓孔,外麵的天空顯得分外遙遠。
「弗雷德裡克!不要緊嗎?」
奧蘿拉從高高的洞口往下看。
「啊,好像冇有受傷。」
他一邊回答一邊撿起掉落的眼鏡。戴上它以後環視周圍,可以判斷底下的空間相當寬廣。這個洞的形狀簡直象一個大燒瓶。好像以前也見過類似的地方。
他忽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危險,當心!」
奧蘿拉呼喊的同時,一顆小石子兒打到了他的背上。他剛想躲開,雨點般的碎石就從四麵八方一齊傾注而來。
對了,是發生過同樣的事!過去的情景突然清晰地在腦海裡閃現。
他從前就是在這樣的碎石雨裡看到了妖精。那是一隻有著金黃色雙翅的美麗妖精。
「請住手,哥布林們!」
奧蘿拉從洞口探下身去。打算下到洞底來。
「奧蘿拉,危險……」
話剛一出口,她腳下一滑。
弗雷德裡克驚慌地張開雙臂打算接住她。
她很快掉了下來。金黃色的秀髮象翅膀一樣展開,和從前見過的妖精簡直一模一樣……。
他剛一抱住奧蘿拉,碎石雨就停止了。
弗雷德裡克踩到石子失去了平衡。他竭力保護她不被摔到,結果頭重重地撞在了岩壁上。
「弗雷德裡克!」
奧蘿拉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弗雷德裡克想起來了。
五年前,在那個時候,發生過同樣的事。
當時他看見了妖精,大概吧。
***
五年前,奧蘿拉第一次見到弗雷德裡克,就是在哥布林挖的洞穴底部。
她一聽到哥布林們的喧鬨聲,馬上就明白有誰掉進去了。
奧蘿拉跑過去,發現果然有一個男人在裡麵。她立刻跳了下去打算阻止哥布林們。冇想到那個男人好象害怕她會有危險而驚慌起來。
哥布林的洞穴其實並不深,跳下去也不會傷到,倒是企圖接住奧蘿拉的他失足跌倒撞上石壁,立刻昏迷不醒。
這個人居然為了幫助素昧平生的人而受傷,實在是新奇得可愛。
奧蘿拉這樣想著,一邊偷偷地端詳倒在地上的他。
十六歲的奧蘿拉還是第一次看見島外的年輕男性。
對了,好像村裡的旅館剛住進了一位年老的大學教授,帶著幾個學生。這個人應該就是其中之一吧。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可能是被妖精迷惑了。
不過他有發現自己已經闖進了妖精界嗎?也許冇有,普通人應該不會發現。
不用擔心,奧蘿拉低聲私語道。有我在這裡,我會領你回到人類的世界。
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刻有校徽的戒指和冇有鬍鬚的臉頰,一切都與島上的男人完全不同,她感到非常新奇。
奧蘿拉發現他的額頭被石頭擦傷了好大一片,於是偷偷地用指尖碰觸。他忽然皺了皺眉睜開眼睛,正好對上奧蘿拉的視線,他馬上驚慌地跳起來。
『已經冇事了。我把哥布林們轟走了。』
『哥……布林……?』
『是妖精喲。他們最喜歡捉弄冒冒失失闖進來的過路人。』
『啊?』
他發了一陣呆,然後打量四周,困惑地張口詢問奧蘿拉。
『這兒是在哪裡。我暈過去多長時間了?』
『一會兒而已。你是被妖精迷惑了吧?』
『妖精……,那不是……做夢嗎?』
『你大概是吃了他們的虧。走吧,我帶你出去。』
他站起身,找到掉在腳下的眼鏡,歎了口氣。
眼睛被摔壞了。
『冇有那個,你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嗎?』
『呃,勉強能看見一點。』
『看得見我嗎?』
『差不多,你的頭髮是淡金色的,眼睛是天空一樣的藍。而且……』
他眯起眼睛努力對準焦距。
『……你是妖精?』
『啊?……你猜對了。』
『和從前看故事書時想象出來的一模一樣……。哎呀,妖精果然好漂亮!』
『你真的從冇見過妖精?』
她不解地歪著頭。
從不把自己的長相放在心上的奧蘿拉,最近也注意到了,自己並不是個″漂亮"的人。第二婚約者科納斯·馬齊魯,在被介紹給奧蘿拉的時候,就咂著嘴這樣說。並不是他太過挑剔,即使以正常人的判斷標準,奧蘿拉也不能被叫作美人。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稱讚為“漂亮”,即使是被誤當成妖精,心裡也不覺七上八下的。
『不管怎樣,跟著我這邊走。』
他乖乖地跟來了。滿心好奇的奧蘿拉,一邊走一邊連珠炮地發問。
她對那從未見過的大千世界興趣十足。聽說在英格蘭,鐵路一條接一條地鋪上,火車從一個城市跑向另一個城市。都市的大道上整齊地排列著煤氣燈,燦爛的燈火照亮夜空。
那裡冇有戲棚,取而代之的是大劇院,每天晚上都有歌劇上演。還有動物園和馬戲團,無論多麼新奇的雜耍都能隨時看到。
奧蘿拉快樂地說個不停。
他們很快繞出哥布林的洞穴,眼前豁然開朗。平地上排列著整齊的立石陣。
隻要從那裡穿過,就能返回到人類的世界。
他和奧蘿拉接近了那些象是從地麵生長出來的巨大石柱。
『這個,是煙水晶……?』
他好象感到很吃驚地跑到石柱跟前。
無數個巨大的煙水晶結晶排列在一起,謎一般的美麗。它們似乎從亙古以來就注視著變化萬千的天空,又反映出各種各樣的表情。
連看慣了這些守護石的奧蘿拉,再次接近都會有些失魂落魄,他應該更加無法抗拒吧。
他擺出一副完全不打算走開的樣子。
『下次再來就行了嘛。』
她說,心裡期望的卻是能再次見到他。
『嗯。下次休假一定再來。不過,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找到這個地方。』
『我帶你來就是了。』
『真的?』
奧蘿拉很開心地點點頭。
『那麼,下次你能帶我去劍橋或者倫敦那些地方嗎?我忽然很想去看一看。』
『好啊,當然可以。能請到妖精還真是榮幸呢。』
奧蘿拉清楚自己被魔力禁錮在這個島上,一旦走出去就再也不能返回。儘管如此她還是和他作了約定,還問了他的名字。
『下次見麵的時候,怎麼才能認出你呢?』
『也記住我的名字好了。一定會再見的。』
他於是鄭重地請教她的名字,一副確定不會忘記的認真樣子。
他把她當成妖精也不錯。比起滿臉雀斑的瘦小鄉下女孩兒,妖精說不定在他的記憶裡能留下更深的印象。
在奧蘿拉不斷的催促下,他總算離開了那個地方。
當接近了與人界的邊境時,他徑直向前走去,她卻悄悄離開了他的身邊。
從妖精界出來以後,他就會返回最初闖進去的地方。奧蘿拉的出口卻是在另一邊。
她心裡明白與他就這樣分離了,在這個無法說再見的地方。
隻要踏出妖精界一步,一般人都會忘記在那裡發生的事。
也就是說,與奧蘿拉做過約定的事也會被遺忘。
『馬上回旅館去吧,這個地方很容易迷路的喲。』
尼可催促著奧蘿拉。
『那個傢夥,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想起你的事呢。』
『想不起來就算了,我也明白我長得一點都不好看。』
『是嗎?』
『可是如果下次還能再見麵,那時候說不定雀斑會消失。是那樣吧尼可?母親大人也說那種東西長大以後就會不見的。還有被海風吹傷的頭髮,我從現在開始也會好好地護理。』
『下次是什麼時候喲。這種邊遠的小島好像還冇有誰來過兩次吧。即然隻是口頭的約定,過去了就會被忘記的哦。』
對奧蘿拉來說,這是一個賭注。
隻要還能再次遇見他,隻要他還仍然記得她,她就會拿出勇氣主宰自己的人生。
***
弗雷德裡克覺得頭痛欲裂,睜開了眼。一個女孩子正在一旁擔心地凝視著他,是奧蘿拉。
對了,他好像是頭部撞到石壁暈倒了。
他打算坐起身來,卻注意到自己的頭正枕在奧蘿拉的膝上,連忙驚慌地跳起來。
「那個,真抱歉。」
「怎麼了?你又做錯什麼了嗎?」
「呃,在有了婚約的女性麵前真是失禮啊。」
「我會介意那個麼?」
她說著站起身來。
「從這邊走就能出去。」
弗雷德裡克發現自己仍舊在深深的燒瓶狀洞底。不過奧蘿拉手指的方向卻有一條岔路。
兩個人鑽了進去。雖然是在洞裡,奇怪的是光線並不很暗。
「你的頭上撞出了一個瘤,不要緊嗎?」
真的?弗雷德裡克試著用手摸摸,結果疼得皺起眉來。
「……嗯,這對我是家常便飯了。」
「做學問的教授也會有這麼笨拙的時候嗎?」
「啊,我經常會撞上招牌或者路燈杆,躲也躲不開。」
「撞到那些東西?怎麼會?」
「呃,在考慮問題啦,或者一邊走一邊看書啦什麼的。」
原來是這樣,她笑了。
五年前的那個妖精,真的是奧蘿拉嗎?弗雷德裡克一邊凝視著她的背影一邊煩惱地思索。
她好象閉口不提那件事。
他一點點記起了這條狹窄的岔路。前麵應該會有通到地麵的石階。
不出所料,他們很快就回到了地麵。如果他冇記錯的話,眼前那個……。
一陣清風拂過草地,奧蘿拉的秀髮象妖精的翅膀一樣迎風展開。從她佇立的前方,可以看見林立的石柱。
巨大的結晶石柱溫柔地包容了從背後透入的陽光,然後簡直象在有生命地呼吸一樣,又緩緩吐出淺褐色的光。
無數散射著柔和光芒的石柱林立在荒野上。眼前這幅不可思議的景象使弗雷德裡克不僅屏住了呼吸。
地地道道的煙水晶,透明度極高的美麗棕色礦石,前所未見的巨大結晶石柱。
「那個,對了……,我好象從前見過的。」
弗雷德裡克接近那些結晶並伸出手觸摸表麵。
「島上的通道全部都是與這裡相連的。」
奧蘿拉小聲說道。
「通道?但是附近的村民好象誰都不知道這裡有煙水晶的立石。」
「因為他們看不見這些通道。」
「看不見?為什麼我迷了路反而見到了呢?」
「因為你感覺得到石頭的魔力。」
弗雷德裡克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感受得到那種力量。他可能隻是因為整天琢磨石頭的事,所以纔會被吸引到這個地方的吧。
「很有趣呢。這種煙水晶和從前在高原上開采出來的不一樣。如果不是相當高海拔的山嶽地帶,是冇法孕育出透明度這樣高的煙水晶的,其實這個島上也冇有太高的山……難道是從遠方被運送過來的?」
「哪兒會有這樣的煙水晶呢?」
「阿爾卑斯山。」
弗雷德裡克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可笑。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啦。」
「可能的,可以由妖精帶來喲。」
的確,這裡是妖精的領地。妄想用他頭腦裡的常識解釋這個奇蹟確實有些困難。
「那麼是我的專業範疇之外了呢。不過我還是很慶幸自己能看到這個奇蹟。」
奧蘿拉也微笑著。
「謝謝。多虧了你,我才能來到這裡。」
「本來我們就約定過的。」
約定……。弗雷德裡克忽然感到自己曾經在同樣的地方聽到過同樣的言詞,感受過同樣的心情。
有著一雙會說話眼睛的奧蘿拉,漸漸與記憶中的美麗妖精重疊在了一起。
但是弗雷德裡克馬上提醒自己,與奧蘿拉的約定不過是引導她走出這個島,以此來交換尋找立石。
「快看,彩虹!」
她突然將視線轉向天空,弗雷德裡克不覺也仰起了頭。
在這個缺乏色彩的荒島上,竟然會有那樣變幻莫測的“彩虹”。
他想起來了。
從前在這裡,他也曾見過七色的光。弗雷德裡克當時還以為那是由立石產生的。在煙水晶的表麵映照出的天空,閃爍著七色的光輝,使這片立石林立的空間,越發顯得神秘莫測。
當真,……是彩虹嗎?弗雷德裡克皺起了眉,努力搜尋著模糊的記憶。
那個時候看見的天空要更昏暗一些。搖曳不定的光帶將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絢爛的色彩隨著起伏的身姿不斷變化。
他象是第一次看到這樣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突然回頭看著奧蘿拉。
「怎麼了?」
她隻是溫柔地微笑著。
那個看起來非常可愛的″妖精"少女也是一直象這樣微笑著。
弗雷德裡克仍然不能確定這個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妖精,他十分確定的隻有一件事,自己從來冇有這樣快樂過。
『你叫什麼名字?』
當時的弗雷德裡克問道。
少女的手指向了天空。是那片覆滿整個天空的絢麗薄紗嗎?
極光(aurora)……。眾神交替時出現的女神的名字。
弗雷德裡克以為自己已將當時的情景刻在心頭永遠不會忘記。
結果他的記性簡直和呆子一樣。到底忘記了少女的事。
你真的是那個時候的……妖精?
他想向她確認。但是當他張開嘴時候,奧蘿拉卻搶先開了口。
「弗雷德裡克,會有男人相信一見鐘情麼?」
她緩慢地行走在石柱之間,忽然冒出這個唐突的問題。
「那個,我也不清楚。」
「而且值得為了它違抗宿命的安排?」
一提到有關戀人的事,弗雷德裡克忽然冷靜了下來。就算在五年前與奧蘿拉相遇的是他,他內心深處也十分清楚。
自己並不是她命中註定的戀人。
到現在為止,弗雷德裡克冇有和任何一位女**往過。雖然偶爾會有好心的朋友們給他介紹對象,那些女孩子也很快就被他不合時宜的言行嚇跑。
良心告訴他這樣的自己不該與隻有一麵之緣的少女作出私奔的約定。
更何況他本是為了那奪目的煙水晶纔再次來訪,並不是真心要來迎接她。
對弗雷德裡克來說,能夠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是他唯一感到實在的東西。
「你呢,弗雷德裡克,你相信嗎?所謂的命中註定?」
「那個……,我從來冇想過。」
迫切地想逃往外邊世界的奧蘿拉,會對從前偶然幫助過的學生產生好感,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你現在怎麼想呢?」
「隨便將命中註定掛在嘴邊的男人,你還是多加小心的好。」
奧蘿拉不知為何看上去十分悲傷。
(五)啟程
從山岡上可以看見對麵的海。
弗雷德裡克不知道什麼時候纔算走出妖精的領地,他們離開立石陣已經很遠了。正在這時他注意到了有車轍交錯的馬路。
的的確確是人類世界的道路。很快又見到了馬車和行人。但是在那些不可思議的體驗以後,這種司空見慣的風景竟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
馬上就可以到達海港。據說那裡每天都有小型渡輪出航。隻要登上船離開島,弗雷德裡克的任務就完成了。
隨著那個時刻的臨近,他卻漸漸地不安起來。
″隻是因為這個的話,你還是不要帶她走了。"
灰貓的話一直縈繞在腦海裡。如果不是那樣呢?另外有理由就行了嗎?譬如什麼呢?
無非是帶奧蘿拉走出這個島而已,為什麼會讓她受折磨?
「那個,你真的不能一個人離開島?」
「我被看不見的鐵鏈鎖住了,怎樣走都是白費力氣。」
奧蘿拉抬起手指向大海。海平麵仍舊隻能看見薄薄的一層。
「從剛纔開始我們一直在走,可是海邊離我們還是那樣遠。」
那麼說來的確是這樣。大海仍舊隻是最初看見時那個樣子,若隱若現地在地平線上延伸。
「弗雷德裡克,你後悔了嗎?」
「什麼?」
奧蘿拉停下腳步看著他。
「你把我當成你的責任了吧。但是請求你不要迷惑。出了這個島以後,不管我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是你的錯。」
看著她那認真的眼神,他的胸口傳來一陣莫名的疼痛。
「我已經承擔了這個責任,我冇有迷惑。」
「……這麼說,是其他的原因嗎?」
「你知道是什麼原因?」
他懇切而坦誠地望著她。
還冇反應過來,蔚藍色的瞳孔已經近在眼前。
她悄悄垂下淡金色的睫毛,嘴唇輕輕觸了他。
「你被詛咒了。」
弗雷德裡克癡癡地望著她那孩子般天真爛漫的笑容,
唯一讓人不覺得孩子氣的,是她的肩膀和聲音都在顫抖。
「哪怕隻有現在也好,我是你的人。你當然應該帶我走。」
她像是要填補他生命中所有的空虛一樣,拚命地吻著他。
本應該是甜蜜的親吻,不知為何卻讓人感到心痛。
弗雷德裡克感到了奧蘿拉盼望逃出島外的堅定信念,痛心地點點頭。
他已經開始覺察。自己正在無可救藥地被她深深吸引。
永遠無法忘記的,隻有煙水晶的立石而已嗎?那結晶石柱映出的七彩光輝已經與比它更加鮮明的記憶燒粘在一起。
奧蘿拉一聲不吭地離開他,咬住嘴唇又開始前進。對她來說,義無反顧的時刻已經接近了。
弗雷德裡克一邊和她並排走著,一邊重新考慮起她的將來。
再次啟程後不久,二人很快就來到了海邊。
「那兒有隻船。」
奧蘿拉指向前方。杳無人跡的海灣上有一個小小的碼頭,一艘陳舊的船漂浮在上麵。
這艘船用來渡過海峽到達對岸的內赫普裡蒂斯似乎太嫌簡陋了。而且由誰來開那艘船呢。附近好象半個人影都見不到。
(喂—)
遠處似乎傳來一聲呼喚。還是說,是風聲嗎?
(—喂,奧蘿拉)
「尼可?你在哪裡?」
是那隻貓?弗雷德裡克環視四周,卻隻看見雜草叢生的山岡,什麼都冇有找到。
(奧蘿拉,快點兒呀,彆落到他們手裡……)
正在這時他們聽見了急促的馬蹄聲。奧蘿拉緊張得身體僵硬起來。
「弗雷德裡克,我們快跑!」
他們立刻向海邊跑去。
山岡對麵很快就出現了一個騎馬的男人。是科納斯!
兩個人顧不上向後看,隻是拚命地跑。可是不斷接近的馬蹄聲一轉眼就迫在耳邊。
科納斯突然衝到前麵攔住他們。
「危險!」
弗雷德裡在千鈞一髮之際把差點被馬蹄踢倒的奧蘿拉到身邊。
這種做法簡直毫無道理。科納斯這個男人,傷到未婚妻也無所謂嗎?
科納斯跳下馬來,走到怒不可遏的弗雷德裡克麵前。
「真遺憾,私奔的遊戲就到此為止了。」
「不,我一定要帶她走。」
聽見這句笨拙的回答,科納斯笑了起來。他一邊輕蔑地冷笑一邊看著弗雷德裡克。
「教授,你真的是奧蘿拉等候的男人嗎。我問過旅館的長子啦。奧蘿拉和你看起來好象以前冇見過麵喲。」
奧蘿拉和弗雷德裡克都冇有吭聲。
「奧蘿拉,你竟然對萍水相逢的男人亂拋媚眼還提出私奔,真是馬齊魯家的恥辱!連我這個堂兄的臉麵都被你丟儘了。」
「你就不覺得羞恥嗎?整天把婚約掛在嘴邊上,卻一點都不同情她。要不是你那樣殘酷地虐待她和她的貓,她會被逼到非得私奔不可的地步嗎?」
科納斯看起來很意外地揚了揚眉。
「是——麼,所以你同情奧蘿拉囉?我纔沒有那麼蠢,你到底打算帶她到哪去?不會是想把她賣掉吧。」
「你太無禮了!科納斯。他如果不是認真把我當作戀人,會特意回來見我嗎?」
「也許吧,但是奧蘿拉,你說的那個戀人真的是他嗎,老實說我一直懷疑這些都是你編造出來的。為了讓你父親取消跟我的婚約,纔信口開河的冇錯吧。」
奧蘿拉不安起來。科納斯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裡,得意地笑了起來。
「怎麼了,你到底打算去哪呢。根本就冇有地方可去,就冒冒失失從島上逃出來嗎?」
「那是因為我再也不想看見你這副嘴臉!」
科納斯突然一把揪住她,對她舉起了拳頭。弗雷德裡克立刻猛撲過去,和科納斯扭在一起,試圖製止他。可是他馬上就被踢飛了。
奧蘿拉驚慌地跑向弗雷德裡克,結果再次被科納斯抓住拉了回來。
「奧蘿拉……」
弗雷德裡克剛從地上爬起來,身體就僵在那裡。科納斯一手拖著奧蘿拉,另一隻手居然握著一把手槍。
「教授,預先警告你,你在這裡消失了可是誰都不會發現的喲。封住村民的口很簡單,讓他們說根本冇在島上見過什麼學者就行了。」
「住手,科納斯。」
正當此時,突然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第二個騎著馬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附近。
「……父親大人……」
「上不了檯盤的東西。奧蘿拉也該醒醒了。那個所謂的戀人根本不存在,她自己很清楚這麼做有多愚蠢。」
「……不,她的戀人是存在的!」
弗雷德裡克低聲說道。
「哦?你又知道什麼?」
「我當然知道!那次相遇對她有多麼重要!……就是因為她如此當真,纔會心甘情願地捨棄一切!」
他一邊毅然決然地說,一邊對一向遲鈍的自己竟會明白那樣的事感到驚奇。
然而他十分清楚那是為什麼。
「你喜歡奧蘿拉嗎?」
弗雷德裡克正視著科納斯的槍口。是的,他從容地對自己說。
他居然也會戀愛,一心一意地想著奧蘿拉,那個不願屈服於命運,敢於蔑視族規的奧蘿拉。他無可救藥地被她吸引,同時也強烈地感受到奧蘿拉對他的真情。
「就算奧蘿拉不是普通女孩也無所謂嗎,克魯頓先生?」
「父親大人!不要!」
奧蘿拉抗議地大喊,但馬齊魯先生卻毫不理會繼續說下去。
「她是與妖精調換的孩子。」
與妖精調換的孩子?不會是他聽錯了吧,弗雷德裡克呆呆轉過頭望著奧蘿拉。
她悲傷地避開了視線。
「那個,難道說……」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
「她是……妖精嗎?不是人類……?」
「差不多就是那樣吧,這種事在這個島上並冇有什麼了不起。我們的祖先有好幾個都是交換之子,我們也繼承著那個血脈。奧蘿拉是被帶到妖精界的馬齊魯族人的孩子。你要明白,作為交換妖精帶走了我的親生骨肉。」
為了增強妖精族的魔力,與長眠在沼澤裡的預言者許婚。
奧蘿拉想要改變的是整個氏族的成規。
與妖精調換的孩子。所以她才被魔法的力量羈絆在這個島上,一旦切斷這種羈絆,她就再也無法返回故鄉。
「把奧蘿拉這樣的人當作戀人,就算是像你這樣開放的英格蘭人也會猶豫吧。」
或許是這樣冇錯,一般的男人都會這麼想。弗雷德裡克腦中一片混亂,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冷靜下來。
「抱歉,弗雷德裡克。」
奧蘿拉彷彿已經心灰意冷,她全身無力地被科納斯拖著,露出虛弱的微笑。
「……謝謝你。能和你這樣親近,我就是這樣被帶回去心裡也是高興的。」
「教授,去英格蘭的船要出發了。」
科納斯象要轟他走一樣歪了歪槍口,又抬了抬下巴。
弗雷德裡克回頭一看,不知何時小船旁邊已經出現了一個人,一邊解開繩索一邊望看這邊。
就這樣回去嗎?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當初他本是要來確認煙水晶立石的存在。
但那不過是個起因而已。實際上,他在來到這裡之前就有所期待了吧。
似乎預感到了人生會有所變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很滿足的人,卻冇料到世上還存在著那樣的幸福,閃爍在煙水晶映出的七色光芒裡。
看著身邊的人快樂地微笑,那是無與倫比的幸福。
屬於妖精的煙水晶,他不可以拿來作研究。然而她卻好好地站在他的身邊,在人類的世界存在著,就這樣……。
「我懂了,奧蘿拉。請收下這個做為離彆的記念。」
弗雷德裡克下意識地將手伸入衣袋,碰到了裡麵的小石子兒。
他忽然將石子遠遠拋向天空。
就在科納斯的注意力被石子吸引,槍口稍偏的一霎那,弗雷德裡克迅速行動起來。他一把抓住奧蘿拉的手臂,拉著她就開始跑。
「該死,你要乾什麼!」
他聽見槍聲身體竦縮了一下,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跑。
子彈奇怪地射向了與二人逃走相反的方向,緊接著科納斯的哀鳴聲響徹荒野。
「喔哇哇,快停下,又是這個……!」
弗雷德裡克百忙中回頭一看,大群的老鼠正攀附在科納斯身上。
(快跑啦,教授,彆東張西望!)
是奧蘿拉的貓?不會又聽錯了吧?
已經冇有時間考慮這些了。他緊緊握住奧蘿拉的手,快速跑到碼頭跳上了船。
船緩緩開動起來。
氣喘籲籲的弗雷德裡克就那樣癱坐下來一動不動。
他再次抬起頭的時,馬齊魯先生的身影已經在漸漸遠離的海岸上越變越小。自己竟將他重要的女兒就這樣奪來了。
他望著眼前的奧蘿拉,突然意識到仍然握著她的手,慌忙把它放開。
「啊,那個,抱歉,……」
她用非常困惑的眼神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弗雷德裡克。
「但是,我會好好地負責任,那個,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不過我會把你送到你的戀人那裡去。」
「真的冇有約定那回事。不過是我的單相思而已。連他的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就忍不住對父親那樣說了……」
「啊,……是嗎,那樣,那樣的話,對了,我有認識很多單身漢,都是很棒的紳士,裡麵一定會有你中意的人。」
不是這樣的。自己想說的明明不是這個,但是一著急這些該死的話就脫口而出。
「那你呢?」
弗雷德裡克全身一震,越發慌亂起來。
「單身,非常棒的紳士。」
「奧蘿拉……」
「和你結婚也可以啊。」
「什,什麼?」
「我的話很無理嗎?還是你不喜歡我?」
「不是的!怎麼說纔好……」
「你願意娶我嗎?」
怎麼竟然變成自己被求婚了,是在做夢嗎?真是這樣的話,要在睡醒之前趕快回答她啦。
如果不回答,醒來以後肯定會後悔一輩子。他拚命在亂成一團的腦袋裡搜尋華麗的詞藻,祈求耶穌不要讓他的回答太過平庸。
他突然被抱住了。
奧蘿拉的溫暖,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那麼她剛纔的話,也毫無疑問地是確實發生過的事。
她等的是自己,弗雷德裡克不需要再知道其他的事。
而且就算萬一她單戀的男人出現在眼前,他也決不會老老實實地把她交出去。
他緊緊回抱住她。
「好的,奧蘿拉。」
掌舵的船員也在看這邊笑。
「朋友們都在為你高興呢。」
他環視四周,波浪之間隱隱浮現出無數黑點,漸漸聚集過來。是海豹。
海麵上風平浪靜,小船被海豹群推著連續不斷地前進。
那個船員看見海豹駕船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海豹妖精們,謝謝你們。」
總算放開手臂的奧蘿拉,向船外探出身體揮了揮手。
這艘船,是妖精的渡輪嗎?
弗雷德裡克已經逐漸學會接受不可思議的事實。奧蘿拉是交換之子的事不也是一樣麼。
(—喂,奧蘿拉……)
浪濤間彷彿又傳來這樣的聲音。緊接著那隻灰貓坐在海豹脊背上靠近了船舷。
(想把我丟下不管嗎—)
灰貓一鼓作氣地從海豹身上跳向船中。
「尼可!」
奧蘿拉緊緊抱住他。
「小心啦,毛都被你弄亂了的說。」
「你的傷呢,已經好了嗎?」
「還是暈乎乎地。」
「你願意和我一起走?」
「是啦,不管是鯡魚啊還是格蘭傑威士忌本大爺都膩煩了。那個劍橋說不定有更美味的東西。」
「你真是個笨蛋紳士。」
看見奧蘿拉毫不在意地弄亂他的毛,灰貓厭煩起來。
弗雷德裡克偶然與他四目相對。
乾得不錯嘛,教授。
他似乎聽見那隻貓這樣說道。
~父親的願望~
那個時候克魯頓還冇有意識到,這輩子會被女性求婚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後來周圍的人常常會問,象他這樣除了石頭以外對任何事都冇有興趣的男人,如何會娶到那樣驚豔的美女。
屢次被問倒的他,總算也注意到了,世間的常識認為由女方開口求婚是不可能的。人們都覺得積極和主動是男人的事。女性就該永遠默默地等候著男人的求婚。
原本克魯頓就是一個不惹人注意,幾天不見就會被忘記的老好人,就算被當作冇勇氣求婚的窩囊廢也無所謂,但他卻不希望奧蘿拉被人看作是隨便的女人。
於是這件事就變成隻有二人分享的秘密了。
說起來奧蘿拉好象總是感覺保守這個秘密很有趣,絲毫冇有任何自卑感。也許正因為這件往事是珍藏在二人回憶中最旖旎的景色,所以纔不會被世人的偏見傷害吧。
克魯頓自從作了父親那一天起就下定決心,隻要是真心喜愛女兒,無論什麼樣的人都好,就算冇有正式的求婚也無所謂。
雖然他一直那樣告誡自己,卻萬萬冇想到女兒的結婚對象居然是個愛逞口舌之快的登徒子,無論何時都能滔滔不絕地說出讓人臉紅的甜言蜜語。
「父親大人,快看,愛德格的馬車到了!」
打扮完畢的莉迪亞,從門外跑進狹小的書房。
哦,那個油嘴滑舌的魔星已經來了嗎?
不去迎接客人不行了。克魯頓站起身來。
艾歇爾巴頓伯爵帶著隨從少年,一如既往姿態優雅地站在克魯頓家門口,畢恭畢敬的態度完全不像是在拜訪平民家庭。
雖然這座宅邸伯爵從前也常常來訪,不過這一次的意義卻非同尋常。
他象往常一樣,露出奪人魂魄的高雅微笑向克魯頓致意。
「教授,非常感謝您的邀請。」
「歡迎光臨,伯爵。雖說是正餐,其實不過是在寒舍吃飯,請當成自己的家一樣隨意好了。」
進入這樣侷促狹小的家,伯爵說不定想難過地轉身就走吧,克魯頓心想。
但是他聽了克魯頓這些社交辭令,卻似乎由衷地感到高興。
「今夜真是個值得紀唸的日子呢。這是我第一次作為一家人來拜訪您。」
一家人?這個人真的會成為我的半子嗎?
有些太不相稱了,克魯頓心裡還產生不了踏實的感覺。
「莉迪亞,這個送給你。」
他微笑著拿出一束粉紅色的百合獻給莉迪亞。
「啊,好美。謝謝,愛德格。」
「隻有這樣精心挑選的絢麗花束才勉強有資格襯托你的美貌,,不過,再美的花在你的麵前也如草芥一般。」
「那個就……」
「你知道嗎?我每一次看到你,都有重新墜入情網的感覺。」
「不是每天都見麵的嗎?」
「嗯,所以我這顆心每天都是七上八下滴。」
他以無可挑剔的紳士風度吻了莉迪亞的手。
怎麼說呢,隻能認為是這個傢夥天生的劣根性吧。隻要在女性麵前就會得意忘形,毫無羞恥之心。他就是用這樣的嫻熟手腕說服羞澀的莉迪亞並把她弄到手的嗎?
克魯頓一邊冷眼旁觀那個男人飄飄然地不斷接近女兒,一邊自暴自棄地想反正早晚都會變成這樣吧。
不過既然這樣的伯爵對門第和麪子等等完全不介意,也許他對莉迪亞的確是真心的。
隻好祈求耶穌基督寬恕那些過於火熱露骨的愛情表白了。
正式的求婚應該也不是冇有,隻是天知道這個男人會用什麼樣的奇怪方式。不過克魯頓既然相信他是認真的,也就決定儘量不插嘴。
「那麼請這邊走。」
克魯頓招呼客人向裡走,伯爵的隨從人員稍施一禮正打算出去,莉迪亞忽然象想起了什麼一樣叫住他。
「那個,雷文,你現在有時間嗎?」
「您需要多長時間都可以。」
麵無表情的少年一本正經地回答。
「是這樣,尼可有事想麻煩你一下。」
尼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一起喝兩杯吧,雷文。我剛剛弄到了很上等的酒。大家都有份的哦。你覺得怎麼樣?反正你回到伯爵家也隻有學習的事可乾。」
「我答應了管家,直到回來迎接愛德格大人前的這段時間,都要做他的幫手。」
「雷文,偶爾休息一下不是很好嗎?湯姆金斯那裡我會去說明,冇有必要那麼拚命工作的。」
隨從一動不動地看著伯爵。看起來好象在猶豫是不是可以感激地接受這樣的好意。
「那個,是命令嗎?」
伯爵努力忍住笑。
「我想不是,隻不過你要是能聽尼可的勸告好好玩一玩,我也會很高興的。」
隨從誠惶誠恐地垂下頭。伯爵笑嘻嘻地轉向克魯頓。
「對不起,教授,我的隨從也要叨擾您了。」
「您這是哪裡話,不過妖精們的宴會恐怕是在頂樓舉行的。」
那個隨從少年走近馬車,對正在等待的禦者囑咐了幾句話,就轉身與尼可一起上了樓,沉默寡言的他還是看不出高興的樣子。
「所謂上等的酒,是從哪裡來的?」
「是高地特產的格蘭傑威士忌。因為想起尼可好像很喜歡這種酒,我就托同事送來了。」
「真的冇問題嗎父親大人?妖精們喝醉了會很麻煩。」
「也冇什麼不好吧。」
因為今天是個好日子。
「莉迪亞,結婚禮服的設計決定了嗎?」
心情愉快的伯爵在餐桌前剛剛就座,就開口問道。莉迪亞躊躇起來。
「啊……嗯,是那個事,這個,因為母親的頭紗今天纔到,所以還冇有完成,想再稍微考慮一下……」
「最好早點兒決定喲。其他新娘用品遲一些準備都冇有關係。但結婚禮服可是必需的。」
伯爵好象急不可耐地要定下婚約發表的日期。
「還是說,不要禮服比較好呢。我更希望你能象剛剛從泡沫中誕生的維納斯一樣呈現在我麵前。」
十分意義深遠的說法,克魯頓教授這邊都快要臉紅了。他連忙試圖用咳嗽掩飾過去。
「那個,伯爵,不管怎麼說這是一輩子的事……。」
「當然,這樣的話又要惹我的新娘不高興了呢,那麼還是留著結婚以後再說吧。」
莉迪亞暗地裡歎了口氣,好象巴不得伯爵快快離開一樣將視線轉向門口。
克魯頓注意到莉迪亞最近總是想打聽父母的戀愛故事,說明她還是有對結婚的不安。
他無法猜想伯爵是用怎樣的言詞求婚的,不過應該不是隻靠說辭而已吧?
無論是成為伯爵家的新娘,還是麵對他糾纏不清的女性關係和其他各種各樣的問題,都會相當不容易。父親不知道該對那樣的女兒說什麼纔好。
維繫自己與奧蘿拉之間的到底是什麼,克魯頓很難向女兒說明。
自己奪走奧蘿拉時的心境,和奧蘿拉蘊含在求婚告白裡的感情,驀然回首都像是很自然就產生的東西。
或許同樣的心境和感情,也存在於莉迪亞和伯爵之間呢。因此克魯頓的擔心到底還是庸人自擾吧。
伯爵的視線幾乎快要穿透了莉迪亞的身軀。
「母親大人的婚紗,過一會兒能給我也看看嗎?」
「啊?當然……。是非常精緻的手工。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
莉迪亞露出幸福的笑容。
比任何告白或禮品都要珍貴的寶物,就是能看著彼此的麵龐,知道對方會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那樣的話,莉迪亞慢慢地也不會再感到迷惑了吧。
也許自己能做的就隻有默默地在一旁守候。
因為她是奧蘿拉的女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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